每涂上一笔朱砂,这乌木小盒就离记忆中的样子远了一点。
第五君涂着涂着手心就开始出汗,甚至开始微微发抖。他还清楚地记得十四岁生辰时,他收到齐释青的这份礼物是什么样的心情。
很幸福。十四岁的他把和齐释青共同居住的玄君衙当作“家”。
他那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颇为骄傲地享受着少主和掌门对他的宠爱,自己是少主唯一的弟弟,当时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那就是永远。
一笔朱砂涂到了手上,第五君不得不停下来擦汗。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虚成这样,堕仙袭击的伤已经大好了,昨夜放血的伤也差不多愈合了,但为什么仍然好像有人在一下一下使劲攥他的心脏一样?
“应该是熬了一宿的原因。”第五君给自己诊断道,“干完就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
于是他就着隔夜的冷茶,打起精神,继续给乌木小盒里里外外涂抹朱砂。
一连上了三遍,终于,这个小盒子变成了一个大喜的容器。
第五君注视着这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如今是正红色的,非常大气亮眼。
就连齐释青恐怕都认不出来这是他曾经送出去的礼物。
“成了。”第五君笑着喃喃。
这只乌木小盒曾经盛放的是他的武器,只要第五君出门,就必定放在怀中,久而久之早就形成了习惯。
第五君笑了一声,转头将自己平摊在桌上的银针收到了别处。
习惯能养成,自然也能改。
从十岁被收养到玄陵门以来,经年累月,他从齐释青那里收到过太多的东西。如今他一件一件地还回去,总算要还完了。
天上地下仅此两枚的“解药”被放入了红彤彤的小盒子里。
第五君端详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取来一张宣纸,提笔开始写字。
他写了一张,没写几划就写错了字,于是团团将纸扔进火堆。
写第二张的时候,突然觉得措辞不合适,于是又将纸揉了扔了。
第三张,他想:“算了,这么写他肯定不会信。”
第四张的字写得不好看。
写第五张之前,第五君站起来在窗口吹了很久的冷风,将想写的话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觉得终于稳妥了,也终于静下心来了,才回去动笔。
「灸我崖如约奉上固魂丹两颗。
除服药抵抗邪咒对躯体神魂的侵蚀以外,邪神咒诅并无解救之法。当年先师仅留下此两丸药,并未留下配方的只言片语,灸我崖便将其如数奉上,作为贺礼。
敬祝玄陵掌门及掌门夫人琴瑟和鸣,世代福满,喜乐安康。
灸我崖掌门
第五君」
第五君坐在桌旁等待墨干。
这期间,恕尔来敲门,第五君麻利地走到门边,笑眯眯地接过恕尔手中的食盒,然后又把门关上。
恕尔非常警惕地打量他,生怕第五君在搞什么幺蛾子。
第五君把门锁好,在桌边草草吃了饭,一看墨干了,便将宣纸折叠成合适的大小,放入朱砂小盒中。
为了保险,他又将这小盒子上系了条丝带,捆得结结实实,这才放心地揣进怀里。
屋里的火苗窜高了,温度骤然上升。
第五君毁尸灭迹一样把他写废的那些宣纸一股脑扔进火里,又把那只蘸过朱砂的毛笔也给烧了。
制药的器具也都刷干净收拾好了,桌案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盛过第五君血的那只碗被刷了三遍,他又拿它盛了今天剩下的汤,把这碗暗渡陈仓地放进食盒里,再拎到门口,等恕尔拿下去。
做完这一切,第五君呼出长长一口气,整个人都疲惫下来,慢慢挪上了床,躺着不动了。
第二日。
第五君睡了个好觉,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然后交给了玄十。
玄十接过这只简陋的小包袱,表情有些复杂。
这小包袱第五君从灸我崖出来就背了一路,现在因为要易容成柳下惠子,再不方便背了才让肯让别人拿着。
玄十瞅了瞅第五君屋内,问道:“屋里还有那么多东西,就拿这么点行李?”最起码衣橱里还有那么多衣服,竟然不装上些吗?
第五君笑着点头,“嗯,就这些。”
玄十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就道:“那你再歇几个时辰,晚饭之后我们出发。”
“好。”
这是在千金楼的最后一晚。
第五君早早易容好,化成了柳下惠子的样子,从八层徐徐往下走,一路走到大厅坐下,等着吃饭。
恕尔从后厨拎着食盒出来的时候看也没看就往楼上走,走了两层,才突然停下脚步往下看去,第五君穿着红衣,胸前两柄银板斧,纤腰一抹,笑着冲他挥挥手。
恕尔:“……”
第五君看着恕尔一盘一盘地往自己眼前放菜,用柳下惠子的声音柔柔道:“恕尔,对斧福府少主,可不能带着怨气的。”
他这话说得很轻,而且眼睛垂了下来,不是在教训他,而是提醒。恕尔动作一顿,紧接着往桌面上摆菜的动作就轻了许多。
第五君在他摆完之后又轻声说:“谢谢。”
数层的楼梯上,玄陵弟子们在上上下下,手中各拿着不同的东西,显然是在准备集合。
第五君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厅堂内,目光逡巡着千金楼里的每一处。
虽然他现在是柳下惠子的模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假的,因此没人会陪在他身边。
第五君还记得中秋夜当晚,柳下惠子在千金楼里用了晚餐,那时玄十还有这些玄陵弟子都热情招呼着柳下惠子,觥筹交错,热闹非常。
彼时他是怎样孤独而小心地抱着红豆苗离开千金楼,今日他也将如此带着他的行囊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玄十也从楼上下来,看见第五君的时候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惠子今天胃口很好啊!”
第五君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往嘴里塞吃的。
他也没再费口舌问玄十是否要吃点什么,果然下一刻,玄十就叫来了几个要同行的弟子吩咐着什么,忙了起来。
第五君吃饱了,轻轻把筷子放下。他注视着每一个玄陵弟子的脸,在心里默默想这段时间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还要麻烦他们送自己最后一程。
亥时,人定时分。
第五君迈着女少主的步子,不急不躁走出了千金楼的大门。在他面前,十个玄陵弟子已经在马上整装待发,玄十站在他身边,伸手扶他上马。
第五君看着面前这匹马,目光顿住半晌。
这匹马是齐释青的马,外号小黑。
尽管他如今是彻头彻尾女子的模样,但小黑似乎仍然认出了他,头朝他低了下来,似乎想让第五君摸摸它。
第五君心里五味杂陈,他站在原地,借着玄十的手上了马,然后悄悄抚摸了下小黑的马鬃。
玄十最后上马,骑在他身边。
“柳少主,我们这就启程。”玄十对他低头抱手。
第五君微微一笑,点点头,拉起缰绳,一行人在夜色里策马前行。
作者有话说:
晚安安(*ˉ︶ˉ*)
第200章 冷情(十四)
玄十提早给第五君做了功课,将他们的路线和所有的歇脚处、行程安排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第五君对着玄十给他的舆图,在心里合计了时间,并且再三确认了玄十所说的每一步的计划,最后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齐释青交代玄十的是把自己作为柳下惠子一路送进玄陵门,根本没打算让他以灸我崖掌门第五君的身份、凭着请帖堂堂正正地进去,更不用说妄想着在外自行住宿。
第五君摩挲着怀中请帖,露出个苦笑,心想:“又骗我一次。约法三章白约了。”
给他掌门接任大典的请帖只是个噱头,齐释青根本只是想把他弄进玄陵门而已,什么灸我崖掌门,外界可能根本不知道还有自己这号人。
“我要是真以柳下惠子的模样进了玄陵门,恐怕就彻底由不得我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