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发抖。”主刀医生歪歪头,以研究性的语气问,“你在哭,是害怕吗?”
医生擦了擦他脸上的泪,他的手是冰冷的,金属的。
我在发抖吗?我在哭吗?
“你害怕的话,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医生说。
年轻的人鱼望着沾满血液的手术刀,眼泪忽然大滴大滴流出来了,顺着脸颊又滑到耳后的鳃上。
他很努力地摇了摇头:“……继续。”
回忆再往前、再往前。
一直到他还是一条年幼的小鱼,抱着尾巴听妈妈讲故事。
妈妈合上故事书,垂眸抚摸他的头发,慢慢说:“美人鱼走在岸上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可是必须要走上陆地,必须要离开海洋,他们才能走向星空。所以即使每一步都踩在被扎得鲜血淋漓,他们也必须继续。继续割开鱼尾,变成双腿,行走在刀尖上,行走在他们梦中的未来里。
……
池涧西以局外人的视角冷眼看着,就像在看一场剪辑稀碎的复仇烂片。半晌,他道:“不要再翻我的大脑了,埃尼阿克。”
稀奇古怪的幻觉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他睁开眼,发现其实才刚过去两三秒。
刚刚不过是失血过多加上剧烈碰撞导致的晕厥,甚至他也只短暂失去了一两秒的意识。
纳米机器人游向他,顺着他的伤口、嘴巴和鳃往里钻,他知道当他死后,这些纳米机器人就会回收实验体身上最宝贵的材料——他的大脑。
池涧西嘴唇张合,无声道:“我知道你在看,埃尼阿克。”
“如果我们之间有半分友谊,我恳求你。”人鱼的泪溶化在水里,没有变成珍珠,只不过是廉价的水。
“不要上传我。”
人死后脑电波依然存在,在星际时代科技已经发展到了能够提取它,获得人死前记忆的技术。智械生命则更进一步,已经迈入了上传死者意识的阶段。
但从理论到成果之间,是漫长的实验。
所有人鱼都是这场实验的志愿者。
显示屏错频般闪烁一下,似乎是一个哭泣的符号,可是显示屏已经支离破碎,什么都看不清。似乎是收到指令,纳米机器人们潮水般原路退下。
池涧西重重地喘息着,终于露出这么久的第一个笑容。
生命的最后时刻,泡在水里,就好像还在海洋的怀抱。他的灵魂好像已经飞出身体外,眺望着看不见的海神星,看不见的母星,看不见的海洋。
念着母星的名字,似乎又有力量涌了出来。他闭了闭眼,决心要为族人做最后一件事!
他放弃了治疗,反而往前爬了两步。他没有被枪管贯穿,而是被朝内凸出的机甲断层所钉死在驾驶座上。这个动作让自己的伤口更大幅度撕裂。浸泡在治疗液的伤口血肉增生,黏在卡着伤口的凶器上,随着他的动作再次撕裂,又飞快“愈合”。血肉组织如碾碎的福寿螺卵一样血淋淋地黏出一条长长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他要去开启自爆程序。
他不能……不能让敌人活着离开。
一旦燕屿活着回去,下一次面对他的就是自己的族人。
此时距离机甲被贯穿才过去三十秒。他的队长、他的敌人,和他靠得那么近。
他努力地伸手——只要启动这个按键,他们就都会在爆炸中解脱。
可是,可是……裸露的电线闪烁着幽微的电光,也随之暴露在舱内的治疗液中。其实如果不是大部分能源都在刚刚消耗了,他会在瞬间被巨大的电流电焦。
他已经拼尽全力地伸出手了,可是在指尖碰到自爆装置之前,海洋的呼唤先一步降临。
灌满舱室的治疗液温热如羊水,电蛇游走在其中。失血、电流和疼痛,让他的肢体逐渐麻痹。他的鳃开合几下,又缓缓定格了动作,鳃盖紧紧闭合,无法再从水中汲取到半分氧气。
鱼的呼吸系统失灵,人的呼吸系统下意识打开,顷刻间,肺里灌满了水。
碧蓝的瞳孔扩散失焦。
这个星球没有海洋。
第120章 几分真心
满地狼藉。
确认身下的敌人已经失去了生息,曼努埃尔立刻一跃而下,赶到燕屿旁边。舱门对接通道搭好了,可是失去能源的机甲只是一堆废铁,舱门无法自行打开。
曼努埃尔废了一番功夫才把门撬开。
他急忙进去,一进门就看见燕屿正一边吐血一边换宇航服。机甲常备宇航服,这就跟飞机常备降落伞一个道理,都是为了以防万一。
曼努埃尔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他看见燕屿唇角的血,脸色立刻变了。
内脏的伤看不出来,却比外伤更恐怖。他连忙俯下身给燕屿注射医疗针,单膝半跪,有力的手臂环过肩膀,就要把雄虫抱回机甲治疗。
说是医疗针,其实功效比较中庸,不能彻底治疗,但却能抑制伤势恶化。几针高浓度针剂下去,燕屿感觉自己立刻从死人微活变成了半死不活。
半死不活而已,他难道还少经历了吗?
他推开了曼努埃尔,摇摇头,想说话,但嗓子火烧火燎的,一张嘴,空气就刀子似地刮喉咙。
于是他又闭上了。
他抓着曼努埃尔的手臂,借力起身。然后自己爬下机甲,又爬到对面机甲的驾驶舱处扒拉。曼努埃尔很快也跟了上来,站在他身侧提醒:“小心能源泄露导致爆炸。”
燕屿半跪在机甲上,抬头仰视小山一样的机甲舱。
破破烂烂的驾驶舱从四面八方流出医疗液,浅绿色的医疗液混合着血水,显出几分肮脏。它顺着参差不齐的金属外壳往下流。流过燕屿的膝盖和手掌。
“这是……”曼努埃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迟疑问。
燕屿没看他,直直看着驾驶舱。沉默几秒后,声音低低地、沙哑地,就像月光下的夜风刮过戈壁岩层一样,慢慢说:“这里面……是我的朋友,你见过他,那个时候他还叫我队长。”
一种轻柔的悲伤顺着脉搏的跳动,淌出唇齿。
好可怜的样子。
但死的人又不是他。他有什么可怜的?甚至于,再来一次刚刚的战斗,他还是会下死手。燕屿既觉得自己可笑,又觉得自己这幅姿态未免有些令人作呕。他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又有几分是单纯为朋友的逝去而悲伤。
更好笑的是,当这句无意识的真心话脱口而出,下一秒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又是冰冷的算计——这句话、这幅展示伤口的姿态,对雌虫又有多大吸引力和杀伤力呢?
他觉得自己亵渎了死亡这么一件悲哀、庄严且沉重的事。
从伊卡洛斯,到池涧西。他为他们的离去而痛苦,但他也不吝于将这份痛苦变成武器。极端理性地以此对曼努埃尔、对一位虫族发起试探性的进攻。
他希望他们能够在死后获得永恒的安宁,而不是即使死了,名字也继续活在勾心斗角里。但是他又必须这么做,因为他手里的牌太少了,因此连伤口都能扒开当成牌。
曼努埃尔看着他,喉结动了动,迟疑地靠近。
燕屿一部分灵魂跪在废墟上静默地哀悼,另一部分灵魂站在原地冷眼看着曼努埃尔动作。
他会怎么做?是被激起狩猎欲?还是希望自己流露出更多脆弱?或者是隐藏着征服欲,用甜言蜜语安慰?
然而——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用力地按向自己的胸膛。单膝跪在他身前的雌虫,身姿挺拔如利剑,另一手穿过手臂环过雄虫的身体,滚烫的掌心按着后背,低头垂眸注视着他。
低沉的声音不容抗拒地振动着他的耳膜:“不要看了,他的死不是你做的。”
起初声音还有几分迟疑的滞涩,但说出口后,便越来越坚定。
当时,支援赶来,曼努埃尔好不容易摆脱了虫群的撕咬,立刻丢了破破烂烂的机甲,换上后援带来的全新机甲,然后杀向燕屿离开的方向。
当他疾速杀进这颗星球的引力范围时,池涧西即将成功拉开距离,但曼努埃尔从天而降,从身后把他又撞回枪口,甚至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硬生生把整个机甲都钉死在燕屿的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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