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屿亲吻他的泪痕,低声说:“你真的做好准备孕育一个新生命了吗?”
曼努埃尔:“我早就到虫族的适孕年龄了,如果没和你结婚的话,现在族里就会催我找情人繁衍子嗣了。”
“我不是说你的身体——”他们靠得好近,近得能看见瞳孔每一条沟壑,看见爱人的眼睛像晨光下波光粼粼的冻湖,那声音也似早春的风,冷冷地吹进他的耳朵里:“我是说,你的心真的做好了准备吗?”
怎么会没做好准备呢?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他手里有数不尽的权力和金钱,他有着开天辟地的野望,他是一支军团的主帅,他肩负无数条命并即将背负更多虫的未来——谁能说他不够格?
他满身金光闪闪的荣誉,他能给那个不存在的孩子提供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条件,在他出生的第一眼、呼吸的第一口、听见的第一声——就是权力!
“可我不是在说他,我是在说你。”
曼努埃尔忽然便打了个冷颤,爱人紧贴着他,声音从一个心口,通过震动,传到另一个心口。
“曼努,这么多年,你有好好长大吗?”
在被雄父抛弃,在雌父不得不为了他远走边疆的时候,在从“全世界最幸福的小虫崽”的幻梦中摔下来的时候,在被无视的角落、马不停蹄厮杀着向上爬的时候——你有把自己好好养大吗?
你有走出那个痛苦的童年吗?
燕屿在现实里去过关小曼努的水牢,也在精神链接中去过——在第一次闯入曼努埃尔的精神图景里时,他便是那样苍白地被锁在黑暗和闷热潮湿的水里。后来,完全虫化后,理智完全被本能覆盖,他的意识也躲在黑水之中——他真的从那段童年里走出来了吗?
他被摔碎的世界观、七零八落的爱、幼稚的期待,没有人给他拼起来,他就把那些尖锐的碎片胡乱塞进自己没愈合的伤疤里,伤口不会愈合,可是这些尖锐而坚硬的痛苦和恨,扎进他柔软的伤口上,也足够做他的铠甲了。
在燕屿眼里,曼努埃尔自己就还没长大,他怎么能养一个孩子呢?
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人,潦草地被社会和激素催熟了,就自以为自己真的成熟了,是一个可靠的大人了。穿得人模人样,法律给了他们坐牢的权利,别人也就把他们当成个完整的人。但实际上呢?
这些不完全的人就像被羊群一样,被社会驱赶着,马不停蹄地在泥、草籽和瑟瑟的风中,生下个囫囵的粉红肉块。用他们根本不健全的人格,在那懵懂的肉块上,再次重复一遍自己敷衍而悲哀的人生。
这些人实际是最不适合生孩子的。
你怎么能让孩子去生孩子、孩子去养孩子、孩子去教孩子——他们自己的心智都没有健全!
每人能否认曼努埃尔这个世俗意义上绝对的成功者,因为他拥有一切,所以他一定是健全的、完美的。
但爱人眼里,第一眼看见的永远不是他光鲜的徽章,而是那些流血的、愈合的、沉默的、能看见与已经看不见的,甚至是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伤口。
爱是常觉亏欠,爱是能看到强大爱人身上最陈旧而微不足道的伤疤,并为此愧疚。
燕屿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曼努埃尔爱上他,从没有满足过,他总是在心碎、心碎和心碎。爱就是痛苦,爱上一个残缺的人,就是要再一次打碎他,重新拼起来。
只不过以爱为借口,这次是他自己打碎了自己,忍着疼痛重新拼凑自己,试图变成一个契合爱人的模样。
他只是……他只是心疼他的爱人。那颠沛流离的前半生,难道就要如此潦草地划上中止符号,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人生的新阶段吗?
他不想要曼努埃尔生下一个孩子,在他眼里,这样高大而不可一世的军雌,也不过一个固执的、胆怯的,不肯走出仇恨做成的盔甲的孩子。
有一池湖水凝聚在眼窝里,灯光洒落在他的脸颊上,就像银辉落满湖面。
“抢夺、征伐、不顾一切地向上爬,你的青春岁月就像一个巨大的斗兽场。”燕屿很怜爱地吻他,声音也湿漉漉的。“你都没有好好把自己养大呀!”
他只是想把恋人重新拼完整——从他支离破碎的那一天起,重新孕育他一次。
“我们继续做好不好,继续做——”成熟而低沉的、成年男人的嗓音急促而哽咽,曼努埃尔胡乱而急切仰头亲吻,或者说啃咬着恋人的唇。
太多太多悲哀的湖水要将他淹没,他在这样温暖的湖水里,无助而脆弱地想要抓住他的蛛丝。世界上没有一艘专门为了渡他而来的方舟,只有一个从岸上朝他涉水而来的恋人。
原来被爱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他那么熟练地去怨恨他爱的、又辜负了这份爱的人,因为轻车熟路,所以怨恨也不觉得痛苦。
可是当正常的爱给予他回应,他便无所适从地想逃了,太恐怖了,他会溺死的——这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陷阱吧。倘若有一天这份爱被收回了,他会变成什么样?他是会变成塞基还是雌父?他好恐惧,他不想听了。
做/爱吧,继续做/爱吧。
只要快乐,什么都要不要想,不要继续向下坠落了!
“继续做好不好,没有孩子也可以,我们继续吧。”他如此怯懦地祈求着。
于是他们又开始做——
满天繁星的轨迹变成了漩涡,星光照不到的地方、灯光照得到的地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切都在颠倒。他们跌跌撞撞又无所顾忌地在爱巢里胡天黑地地乱搞。
两只交叠的手按在雌虫的小腹上,那里有一个泡在湿热液体里的小小的巢。
今夜不会有新生命从里面孕育,但今夜曼努埃尔将从他自己的子宫里被爱重新孕育。
*
“你总要留些什么给我。”
天光大亮的时候,燕屿开始收拾行李。床上的曼努埃尔冷眼看着,颐气指使,不允许他带走任何他自己的东西。
穿过的衣服、他带来的行李、他惯用的一些生活必需品——一切沾染了他气息的衣服都不允许带走。
燕屿不太能嗅到自己的气味,但虫族习惯了以信息素辨认身份。在曼努埃尔的世界里,恋人的气味无比鲜明。
“其实全息技术现在可以复刻大部分气味,我们可以在全息世界相会。”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怎么能一样!曼努埃尔大为不忿,不容置喙地瞪他一眼。
“那我能带走什么?”燕屿于是立刻让步,好脾气地虚心求教。
曼努埃尔便扔给他一些新衣服,和他自己的衣服,把小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还有这个。”他从书房抽出一柄银白的长刀。
第一次,傲慢的军雌漫不经心求爱时,也送了这样一把凶器。
曼努埃尔说:“这是我以前在战场上断掉的肋骨,虫化的身躯庞大,外骨甲趋近金属质地,我便留下来,重新淬炼成了这样的刀。最开始是我被驱逐出雄保会那场战斗,慢慢的,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那次恶霸雄虫对着雌虫作恶时,年轻气盛的小曼努路见不平冲了上去。他还那么年轻,发育关都没过,只是一只小虫崽,怎么能赢过训练有素的护卫队呢?但他从小就是一只桀骜的小狼崽子,赤手空拳打不过,他就虫化,拼着肋骨被打断的疼痛,撕咬到了罪魁祸首——也为他前半生的颠沛埋下了祸患。
他是绝不服气的,雄保会又如何,雄父又如何?谁也不能打断他的傲骨!肋骨被打断了,他就捡回去,当成荣誉的战利品。
在战场每一次死里逃生,每一次破碎的躯体,他都捡回去,放在书房里,时时刻刻看着——这就是他的荣誉,他的骄傲,他追逐的东西!
只要看着他们,那样冰冷的复仇的冷焰,和炙热的往上爬的渴望就熊熊燃烧着。
“只是。”他看着燕屿,慢慢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原来在人类的文化里,肋骨就是爱人的化身。”
燕屿也回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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