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41)
谢厌从鸿蒙戒里取出散碎银钱递过去,少年却是立在窗边不动,脸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但眸眼中多了点谢厌看不懂的东西。
“买衣裳要钱的。”谢厌手又抬了抬,示意坠坠拿走。
“不用,劳烦你。”坠坠撇过目光,不与谢厌对视,
谢厌忽然起了逗他的兴趣:“不劳烦我,那你自己有钱吗?啧,小伙子,前任老板如此苛刻,你是怎么攒下私房钱的?”
这话坠坠懂了。
在春深街上待了一年,听得最多的便是讨价还价与当街对骂。
“私房钱”一次多半从已为人妇的女子口中说出,譬如“你这个死鬼竟敢背着老娘藏私房钱,以后还想不想上老娘的床了”,或者“你个死鬼竟然藏起了私房钱,是不是背着老娘和别的女人好了”,通常情况下,还伴随着揪耳朵这一行为。
总之,“私房钱”不是太好的话,坠坠有些脸热,声音亦变得很轻。“没有,私房钱,是,工钱。”他为自己辩解。
谢厌微微偏头,笑得不怀好意:“原来是这般,倒显得我疏忽了,对不住对不住。”
这神色、这语气,还有弯得跟狐狸似的眼睛,坠坠终于察觉到谢厌是在捉弄他,脸色当即黑下去,一言不发,转身走向门口。
谢厌看着他的背影,拖长调子“哎”了一声,“年纪轻轻,脾气倒是大,你初次来这别邸,找得到出去的路吗?”
少年人脚步不停。
“就算找得到路,这宅邸中的下人也不认识你——啧,或许认识,但那样更遭,他们可能会把你当成不怀好意的窃贼之流,直接抓起来打一顿。”谢厌又道。
坠坠:“……”步伐一顿,抬起准备开门的手放下,他转过身,一双青灰色的眼望向谢厌,幽深中浮现出些微波澜——在纠结在犹豫,在与自己的倔强和不屈对抗。
静默许久,坠坠终是往谢厌那边迈了一步。
谢厌笑了,抬起下巴,一指靠墙而立的花梨木衣柜,“帮我拿件衣裳来,我陪你走一趟,带你认认路,也叫这里的人认识认识你。”
少年点头。
衣裳都是霍九差管家在昨日内置办好的,各种款式各种颜色都有,总共三十来套。坠坠不知该拿哪件,偏过头去看谢厌,哪晓得这人叫他随便选。
少年的目光在柜子里扫来扫去,最终挑了件滚银边绣梅花暗纹的广袖袍,与绛红翻毛斗篷。
谢厌慢条斯理从被子里爬出来,一层一层把自己裹好,随后蹬上绒靴,径自走到轮椅前,一屁股坐进去。
坠坠看着他,冻着的脸有点裂。
“我,腿脚不便,这一点你千万要记住。”谢厌指指自己,又抬抬腿,说得煞有其事。
坠坠:“……”
“你也未曾洗漱,去烧一壶水来。”谢厌才不管少年表情如何,理直气壮吩咐,又告诉他何处打水烧水、何处存放有新的洗漱用具。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卯时已过半,窗外鸟儿啾啾啼叫,下人们压低了声响洒扫庭院。谢厌不让人近身伺候,但屋里烧的炭盆总得有人看顾,那个人正是陈二。
陈二尽职尽责,即便昨日谢厌放他假,夜里也来过一次,将梅院的炭盆弄旺了才离开,今晨更是估算好时间,在炭火快要熄灭时,赶到梅院。
谢厌坐在轮椅里,由坠坠推着出门,正好与陈二遇上。
后者弯起眼睛,恭恭敬敬喊了声“公子好”,但当看清谢厌身后的少年是谁时,面色立即变得恐慌:“公子,三钱怎么在此?公子别怕,小、小的这就去叫人把他撵出去!”
说着扭头便要朝不远处正在清扫落梅的人呼救,神色之急切、动作之匆忙。
谢厌打了个手势,示意陈二别慌,语气懒散地说:“他现在不叫三钱,叫坠坠,昨天夜里,我从黑心老板手中把他……抢过来了。”谢厌本打算说“买下来”,但转念一想,他不仅没给钱,反而叫那老板倒贴了不少银两,便改了口。
陈二愣愣的,没太反应过来。
第34章 秦淮夜金陵
叮咚, 时光回溯,等待一段时间方可查看
此言一出, 室内却是静了,唯余青铜灯上烛焰闪烁,照得谢厌那双漆黑眼眸飘忽不定。
谢厌与最千秋对视片刻,偏头望向坠坠。
罗汉榻上矮几被移开,少年躺在上面, 眉心微蹙,唇线紧抿, 连鼻梁似乎都是紧绷的,不过鬓发遭汗水打湿后,凌乱贴在脸颊边, 将这张脸的冻人程度给削去几分。
谢厌唇角勾起极轻的弧度,是笑了, 旋即又露出几分嘲讽之色,下颌一扬, 道:
“剑这玩意儿,被捧做百兵之王,习剑者多半追求侠道,仗义江湖。而侠之大者, 为国为民, 古往今来, 修行至剑道巅峰者, 或多或少都为这天下做出过牺牲。
这条道古怪得很, 所以我不会教他习剑,省得这世间又多出一个傻子。”
最千秋不做评论,斜倚窗旁,用指间的烟枪去逗弄攀上窗台、欲闯入室内的藤蔓。
“教他使刀好了,单刃,伤人的时候不容易伤己。”谢厌从身后侍女手捧的果盘里拿起一颗桔子,敛下眸光,慢条斯理将指甲刺入果皮,把整个果子一分为二。
清甜之香四溢开来,但仔细分辨,能寻出一抹酸涩。
“反正不是我的人,学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武器的事情,不许再来找我。”最千秋冷哼道,“霍家是胤国最大的武器商,你傍上这么一棵大树,须得物尽其用才是。”
谢厌捻起一瓣橘子入口,若有所思地点头。
半刻钟后,坠坠从罗汉榻中醒来。奇经八脉被打通,他感觉自己体内有股不寻常的气息正有条不紊流转,想问谢厌,却碍于旁人在场,不太愿意开口。
轮椅里慢吞吞吃橘子的人察觉到少年的目光,当即捞起一颗新的,对他丢过去。“不愧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人,一个时辰前才吃过早饭,现下竟然又饿了。”还对身旁正吞云吐雾的人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
“不饿。”坠坠走出罗汉榻,想快点去谢厌身边,可才迈出一步,身上又被砸了一颗桔子。
谢厌:“你现下不适宜走动,躺回去。”
坠坠皱眉,想问“那我们该如何回去”,便见一名侍女走进来,向谢厌递去一道符纸,随后最千秋朝他挥动袖摆,显然是快滚的意思。
谢厌驱动轮椅来到少年身侧,手搭上他手腕,再一偏头,对最千秋道了句“多谢”。
符纸一捏,烟雾弥散,周遭景色倏然间变换为旁的模样——是霍九别邸梅院的正厢房。
谢厌没给坠坠思考或说话的机会,环在他腕上的手松开,边理衣袖,边令轮椅从他身旁推开,“虽说你经脉已重塑完毕,但明日巳时二刻前,不可剧烈活动。”
又话锋一转,谈起入学神都之事,说二月初二扶疏城太玄山上灞陵台大比开幕,他可报名其中武试,若能在低年级组的比试中杀进前三甲,则可获得进入神都学院学习的资格。
闻言,少年那双向来沉寂的青灰色双眼泛起波澜:“果真?”
“我骗你干什么?这是众人皆知之事,你到城中稍作打听,便知晓我说的不是假话。”谢厌挑眉。
“没不信你。”少年摇头,低声开口。他只是太过惊喜罢了。
谢厌便与他谈习武之事:“你呢,与旁的人不同,你是天地间至阳之气所化,是以修行之事,比旁人会快上许多。你此时应该能察觉到,自己体内有股异常温暖的气息在流转,它是你的本源。这半个月,我会教你一招半式,与如何利用这本源之气,去助长你招式的威力。”
坠坠抓住了重点:“至阳之气?”
“……”谢厌扶额,“阴阳你总知晓吧?”
坠坠摇头,他并不知晓。
谢厌叹了一口气,这些他生而便知的事,怎么到了对面这人身上,就变成一团又一团的疑惑了呢?
无奈无奈无奈。
谢厌耐着性子作出解释:“阴阳乃事物之两面,事物之本源,是对立又是统一,天阳地阴、日阳月阴、昼阳夜阴、男阳女阴……阴阳无二,共同维持世间万物运转,一旦失衡,万事万物皆会散尽。”
少年“嗯”了一声,一看便是不懂硬说懂。
谢厌瞪他一眼,不过并不强求,反正等治好了脑子,这些事情自会知晓。
哦对,治脑子的白凤玉露丸!谢厌记起这茬,从鸿蒙戒里取出青色小玉瓶,揭开瓶盖,倒出一粒药丸到手心,递到坠坠面前。
少年一见这瓶子,便想起那一百八十八万金,不肯接。
“你连洗髓丹都吃了,还在意这个?这玩意儿只是捎带的,没那个贵。”见他模样,谢厌被逗得笑出声。
“可……”少年依旧为难。
谢厌又说:“反正给最千秋的钱也不是我的。”
他怔然抬头:“啊?”
谢厌微笑:“一个傻小子的。”
终归不是自己的。坠坠再度垂下脑袋,抿唇不言。
“你若还是嫌贵,便当是欠我的,日后有了钱,还我便是。”谢厌在心中轻叹,
少年心说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钱。
谢厌看出他的想法,弯着眼睛,手掌又往前递了几寸:“你入了神都,学个一年半载,便能接取任务。做任务都是有酬劳的,遇上大任务,一次赚个百来万金根本不是问题。”
坠坠绷着脸,凝视这枚药丸许久,终是道出一句“好”,接过服下。
谢厌拍去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轮椅里起身,往床榻而去:“我们还得在此地待半个月,这间厢房旁左右两个偏房,你挑一间当做自己的卧房,午时与酉时来我这用膳,早饭则自己看着办,不过我能睡懒觉,你却不行,你每日寅末起身,子时才可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