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84)
言及此,谢厌朝方才与赵辜争斗之地投去一瞥,“狮鹫已回去自己洞穴疗伤。陆地神仙这一关都过了,接下来的路,想必不难,不过你有伤在身,我们还是慢慢走上去罢。
“我听你的。”剑无雪点头。
谢厌又说:“玉佛莲在山顶,不过如今未曾出现盛开迹象,或许,还要等上几日。”
“无妨,我陪你守在玉佛莲旁,一直等到它开花。”剑无雪极自然地圈住谢厌手腕,辨清道路之后,带谢厌前行。
谢厌察觉到剑无雪在偷偷摸摸渡来热气,垂眸盯了会儿剑无雪的手,又盯了会儿单手不大能捧住的暖炉,在心中无声一叹,终是将暖炉给收起来。
但手中空空,竟有些不习惯。谢厌暗地里轻哼,道:这小混球惯来是得寸进尺的,打一开始,就不该对他好。
两人渐行渐远,继狮鹫后,又过了一关不痛不痒的“百妖斩”,彻底离开入暮山半山腰上的杀阵。
无人见得,那松林中的空旷雪地上,本该被风雪吹得冷硬的、遭一分为二的身躯,竟骤然干瘪坍塌,袖口、领口、裤腿,爬出无数灰黑色的细小飞虫。它们飘飞于空,渐渐汇聚,组成一个黑乎乎的人形。
一股邪风吹来,将黑色身影包裹,瞬息间,黑影化作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身玄衣,一柄弯刀,唇勾邪笑,不是三世轮回后的赵辜,又是何人?
“说什么赎罪,我唯一的罪,大概就是当年放你去草原这一桩。”这人赤红着眼,望着山顶方向,笑得狰狞。
北方的冬日,夜幕向来早早降临,虽然谢厌说过剑无雪有伤在身,要慢慢走上山顶,但剑无雪到底不舍谢厌在雪天徒步登山,趁谢厌不注意,将他腰一揽,带着人几下行至山巅。
山顶有一方清池,不为风雪所扰,池中莲叶仍碧,自成一境。这苍翠欲滴的正中,乃一宛叶大如盘、叶缘微卷的青莲,花苞微露,尚未绽放,却已生香。
不消多言,此莲当是谢厌所寻的玉佛莲。
清池旁恰有一避风洞穴,洞不深,却也宽敞,坐于其间,恰巧可见池中情形。
剑无雪照例摆出谢厌的床榻,又升起一堆火,架了口锅在上面,看这架势,是要亲自做些吃食。
谢厌披着被子缩在火堆旁,从入了这个山洞后,便垂着眼不肯抬起,余光瞥见这些,犹豫几次,还是开口:“我带够了辟谷丹,不消如此麻烦。”火光映红他素白俊俏的脸,为他平添几分暖色,更是遮盖住了某些本就不易察觉的细节。
轻软温暖的被子底下,谢厌双手死死揪住边角,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布料给扯开,本就苍白脆弱的骨节,更是泛起了青。
这就是武脉被废后,强行调动体内至阴之气的结果,周身经脉,乃至骨头,无一不似被倾轧碾碎般,痛楚难以形容。
先前剑无雪跟个人形暖炉似的一路贴着他,至阳之力在无形间帮他缓解痛楚;现在他独自待着,这份苦便只能自己承受。
而谢厌,向来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那种人;再者,过于依赖旁人,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剑无雪背对谢厌,未曾察觉榻上人的状态。他将洞里的一块青石清理干净后,逐一摆上食材,才对谢厌方才的话进行应答:“在来之前买了那么多排骨与尾骨,你不想吃酱大骨?”
谢厌眼睫颤了颤,声音压得更低:“但你受了伤,不便折腾。”
剑无雪道:“伤口已经愈合。”
如今的坐姿不大舒服,谢厌小心翼翼地换了一种,牵动某根筋脉时,猛地一皱眉,将呼痛尽数吞回去,接着似若无事般轻轻一哼,做出一副不满剑无雪的回答的语气:“还有内伤。”
隔着火光,剑无雪回头看了谢厌一眼,定定道:“内伤调理一夜便可。”
临行前在集市上采买,剑无雪特地请伙计将肉类食材处理了一番,是以不必亲自动手,将大排剁成小块。
锅里的冰糖用冷油慢慢熬成汁、熬出色泽,再丢入过了一次水的排骨们,与辅料一道翻炒,然后加水,盖上锅盖慢炖。
做完这些,剑无雪到外面就着池水洗手,随后才去谢厌身边。
谢厌念他有伤在身,好心把罗汉榻分了一半给剑无雪,哪知这小混球上手就抱,连声招呼都不打。谢厌后背一颤,将被子捏得更紧。
“入暮山中气象奇特,山顶倒是不如山下冷,为何你抖得如此厉害?”剑无雪不解发问,弹指以结界封住洞口,并在四方摆出暖炉。做完这些,他垂眼看向谢厌,熟料后者竟低下了头,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剑无雪琢磨出一丝古怪,伸手去捏谢厌手指,却遭生硬躲开。
这令剑无雪心中更是疑惑,当即再度伸手。谢厌依旧不想让剑无雪碰到自己,可无论他怎么躲,人都在剑无雪怀里,几次后,还是让剑无雪捉住了手。
被子边角已变形,而掌心,竟是被谢厌自己掐青了。
“你怎么了,是这山上……”话没讲完,剑无雪自己打断了自己——谢厌的情况,以元力稍加查探,便清楚明了。
谢厌很痛苦,从经脉到筋骨,在颤、在抖、在痛。
为何会这般?为何方才没有这般?稍加思考,剑无雪便想清缘由。他拥紧谢厌,覆掌在这人后心,将至阳之力一点一点渡过去。
谢厌体内的至阴之气溃散得不成样子,在角落瑟瑟颤抖着,就如他怀里的人一般。
青灰色眼眸中微芒闪过,剑无雪敛下眼眸,分外懊恼分外愧疚地说:“是我的错。”
谢厌浑身都是冷汗,痛楚被慢慢缓解开去,才逐渐放松身体;又微微前倾,将下颌抵在剑无雪肩上,轻笑道:“这不怪你,本就是我自己的主意。”
“是我境界不够,武艺不精,才令你至此。”剑无雪道。
“不怪你的,若我独自一人来闯这入暮山,受到的痛,何止此时百倍。”谢厌又是一声笑,很轻很凉。
剑无雪指尖微颤,联想到之前谢厌的行为,忽然灵光一闪:“你先前打算服那青色小瓶子里的药。所以,你这话指的是药效过后的反噬?”
“小混球,你为什么这么聪明?”谢厌整个人挂在剑无雪身上,懒洋洋说着,边抬起手来。
掌心摊开朝着自己,目之所及,尽是细碎纹路。他视线掠过这些纹路,接着手腕一转,翻过手背。
火光在墙上照出一道手影,那影子不断变化,时而似雁,时而似兔,时而似孔雀。过了一会儿,手的主人玩累了,嗖的一声垂下,擦过剑无雪肩膀,落到榻上。
谢厌缓缓眨了下眼,撑着床榻,寸寸地从剑无雪怀里退出去,坐正身体。
霜白的发与乌黑的发纠缠片刻即分,谢厌掀起眼眸,定定望着剑无雪。
火光跳跃,锅中汤正沸,酱香四溢在洞穴中,温暖沁人。而谢厌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呢喃细语,风一吹,就散了去。
他说:
“剑无雪啊,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了。”
“你总是这样,会让人原本坚定的心,变得动摇。”
剑无雪回望谢厌,手指微动,慢慢挪过去,扣住对面人十指,道:“那便动摇好了。”
第64章 雪夜诉衷肠
雪夜诉衷肠
四方皆置暖炉, 又有火堆旺盛,入暮山山顶洞穴内, 热得犹如炎夏,而谢厌身披赤红大氅,指尖犹自微凉。
剑无雪的手起先扣着他的手指,倏尔之后,改为了握。
酱大骨的香在洞中徐徐缓缓弥散,醇浓肉香之中, 不难辨出其间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的味道。剑无雪的厨艺向来是极好的, 殊不知从前乃堂堂剑圣北云岫的他,为何会习得此般技艺。
谢厌嗅着这香, 忽然琢磨出:除了为他取暖外, 剑无雪似乎极少动用体内的至阳之气了。在荒原中战魔族, 在入暮山上闯杀阵,凭的皆是自身如冰雪般透寒的真元。亦不怎么使他教的剑, 倒是用身为北云岫时的招式居多。
这个人, 在悄无声息中, 正由当年他从落凤城春深街上捡到的少年, 朝着曾经凛绝孤寂于昆仑山上的剑圣转变。不过谢厌觉得, 此种变化,虽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却也没什么不好。
等剑无雪彻底变回北云岫, 打开封尘着经年记忆的深匣, 回想起过往种种, 到那时候,如今这份雏鸟情,约莫就烟消云散了。
到那时,面前这个人,便是执剑为平天下不平之事的剑圣,而非跌跌撞撞只为朝他奔来的少年。
思及此,谢厌缓慢地弯了一下眼睛,将手指寸寸地从剑无雪手里抽走,一指架上的锅,道:“我想,你煮骨头的水,恐怕要烧干了。”
“我加的水,足够炖上一个时辰。”剑无雪不甘心地把谢厌的手指抓回去,膝行上前,把人半拥住,“你不许转移话题——不,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会对你好,照顾你,处处护着你。”
他的声音低沉认真,神色坚定,让谢厌不禁想起了磐石。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谢厌觉得自己的心被轻轻挠了一爪子,不痛,倒是痒丝丝的,又有些酸涩。静了半晌,他颇为好奇地问:“为什么是我呢?我只是个废人。”
他说这话时偏了偏头,抬手将一绺不太规矩的发拢到身后。
火光被剑无雪遮了去,昏暗中,谢厌露出的半截脖颈白皙如玉,泛着莹莹微光,瘦长优美的线条擦过视野,渐收于赤色衣领下,令人不住遐想。
剑无雪垂眼紧盯这段美丽诱人的线条,又听得谢厌自嘲般微扬的笑意,终是没按住心中的火,低下头咬了一口。
其实没怎么用力,但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令谢厌不由“嘶”了声,头往后仰。
谢厌骂道:“小崽子,你是狗?”
剑无雪扣住这人的腰不放,蛮横地把他揉进怀里,“你养的狗,姓谢。”
“既然姓谢,还敢咬自己主人?”谢厌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