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5)
“怎么样,客官,都还成吧?”最后的酒杯空掉,酒坊老板将脸凑过来,冲谢厌殷切地笑。
谢厌喝酒从不上脸,此时皮肤依然素白若瓷,一双桃花眼清明如初,看不出丁点醉意。
老板脸上的笑微僵,而谢厌若有所思半眯眼眸,旋即又对他露出一个笑。
谢厌哪会猜不出这位老板的心思:好不容易有个豪客上门,当然得拼足劲儿将人灌醉,哄他将这店里不管好的坏的,都十坛八坛往家里拉,而且坛坛兑水。
再说酒,传了好几代都没垮掉的酒坊,酿酒手艺的确有个七八分,但老板太过抠门,不管是新酿还是陈旧,都舍不得下足料。到头来,这七八分也只剩个五六分。
“酒嘛,这些都还成。”谢厌笑眼弯弯,对老板点了下头。
酒坊老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那您……”
谢厌就要回答他,然恰在此时,去前头陈记醉鸡排队的陈二拎着食盒来到无名酒坊前,高喊了句“公子”。
他偏过头去,惊讶“呀”了一声,“我家仆来接我了,正巧,可以让他帮忙拎东西。”
“不用劳烦您的人,力气活都能交给三钱去做。”老板立马接话。
“老板真是太客气了。”谢厌轻笑,招手让陈二来到他身前,把手里吃剩半包的梅干放进食盒里,并漫不经心地说:“你家公子体弱,拿不动这么重的东西。”
话音落,不仅是陈二眼角抽了抽,那点头哈腰老半天的酒坊老板,更是脸色一黑。
“三坛十年陈的雕花,劳烦在日落……”谢厌似是察觉不到周遭气氛变化,偏头看了眼天色,春久久不至,天仍是黑得早,不过酉时二刻,太阳已有西坠下山的趋势,便自顾自改了口,“还是用过晚饭,再送去八一街十三号吧。”
说得好挺体贴人似的。随后,他抬了抬手,示意陈二推着他离开,走得干脆。
酒坊老板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气得简直要跳脚。
回到春深街上,陈二陈恳地对谢厌道:
“公子,您该等我说完的,这无名酒坊老板特别吝啬,酒兑水不说,去他那的新客人没有不被坑的,久而久之,也就那些坑不动的熟人肯上门。您今后若是买酒,就让我去,落凤城我可熟了,哪儿的酒最香哪儿的酒最烈,我门清!”
谢厌笑眯眯听他说完,不慌不忙问:“你看我像是被坑了的样子?”
陈二仔细想了想:“不像,倒是那老板被气得不行。”
“那不就成了?”谢厌道,并不提以后买酒之事。
夜色将近,春深街却没半点要打烊的意思,支摊甚至越来越多,谢厌偏着头思索一阵,才记起上元节晚上有庙会与灯市,是个赚钱的好日子。
沿街卖花的少女臂上花篮里空了些许,那个卖胭脂水粉的也被不断光顾,谢厌将这些一一收紧眼底,片刻后,问陈二:“无名酒坊那个伙计是怎么回事?”
陈二:“您是说‘三钱’?”
“对。”他点头。
“哦,那人啊——是老板去年从某个人牙子手上、花三钱银子买来的,因此给他起了个名叫‘三钱’。”陈二用夸张的语气说着,“那会儿他脏兮兮的,脑子还有问题,不理人、不说话,谁晓得洗干净了看上去竟然还挺顺眼,打架更是厉害。因为他的缘故,春深街上的流氓混混都不敢去无名酒坊闹事了。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啧,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谢厌拉长语调,说得意味深长。
陈二丝毫不将此当回事,继续给谢厌讲少年在春深街上的光辉事迹,什么“板凳勇斗地鼠门”“铜盆大战金钱帮”“拖把猛打懒光棍”“抹布智取浑无赖”,单挑群架、纨绔无赖都有,结局通通都是三钱大获全胜。
谢厌跟听说书似的,从食盒里摸出梅干吃起来。说到后头陈二有些口渴,谢厌便来到茶肆里,给他点了杯茶润口。
陈二感动得热泪盈眶:“公子,您真是别邸里最好的主子了。”
谢厌则在心中对少年做出评价:春深街一霸。
“今日是上元节,你不用回去和家人团聚?”谢厌看着街上渐渐亮起的灯盏,另起话头。
陈二“啊”了一声,表情惊疑不定,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问出口。
谢厌看着他,轻声说:“管家那边由我交代,带上食盒里的醉鸡,还有那半斤糖炒栗子,回去和家人一起吃。”
陈二仍是迟疑,不过更多是感动与欣喜,捧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那……我先送公子回去?”
谢厌:“接下来,我想独自在城里转转。”
“可……”陈二有些担忧。
“没有可是,不必挂心我,修行之士,饶是废了,也有一套自保之策。再者,在你们霍九公子回去别邸前,我会出现在梅院的。”谢厌眉眼含笑,说得漫不经心,语气里却是透露出不容拒绝。
陈二只得道声“是”,将谢厌推出茶肆,与他在街口分别。
4.少年与烟火
少年与烟火
谢厌没有立刻折返春深街,他往截然相背的方向离去,把坠西的夕阳甩在身后,行到铺满夜色的彼方。
落凤城东云石山之巅,伫立着一座高九十九重的塔,登塔远眺,穷尽目力,南及龙津岛,北至莽州白首山,往东,则是碧波一倾烟华海。
古塔无名,是两千年前永夜降临、万魔劫来袭期间所修建,旨在观测各方,一旦某处出现妖魔动乱,便派出修行者赶往支持。
那场战争,别离无数,天地尽是生死血泪。而如今,建塔之人早已死去,破开永夜的人亦消散于天地尘世,唯余此间孤塔缥缈,与寂寥树影共沐星光。
云石山上的结界明过又暗,不多时,塔底传来咯吱一声响,那斑驳门扉颤颤着抖落经年灰尘,为数点星光让出道路。一方澄澈色溢开在地,谢厌从轮椅中起身,借这光辉步入其间,熟门熟路来到角落,拿起一根火把。
却是太过潮湿陈旧,无论如何也点不燃了。壁上挂的灯盏亦然,蜘蛛织丝成网化作罩衣,不费一番工夫清理干净,恐怕拨不亮其中的灯芯。
谢厌面无表情将火把丢回去,站在几尺长的星光与塔内幽深昏暗的分界线上,仰起头来,安静向上凝望。
塔沉寂,人独立,宵风寒凉,穿越山间密密松林杳然而至,掀起火红衣角与霜色发尾,在虚空中缓慢拉出光弧,又倏然一折,消失不见。
不知何时起,地上映照出的影子多了一道。这人就在谢厌身侧,比他稍微矮了一些,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松松屈起,薄金卷成的护甲尖长,另外的手上执一杆鎏金紫玉烟枪,头微偏,吐出一口薄烟来。
“大概有两千年没来过这里了。”最千秋微眯着眼打量周遭一切,语气幽幽。
谢厌不改仰望姿态,低声发问:“不带我上去?”
“我何时成为供你使唤的下人了?”最千秋慢悠悠地说。
“毕竟我被废了武脉,最近腿脚更是不便,而醉卧公子,又向来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谢厌弯起眼睛,说得真诚无比。不同于最千秋慵懒的烟嗓,他的声线是清澈的,又透出几分温润的哑意,很是耐听。
最千秋紧盯谢厌片刻,终是冷哼着一挥衣袖,带他御风而上,来到无名塔顶层的瞭望台。
栏杆破败,遍地腐朽,不知哪个年月吹来的断叶枯枝乱洒一地,更显凄凉陈旧。
谢厌和最千秋谁也不嫌弃这历经两千年风霜的冷彻栏杆,两个人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懒,脚步踩稳后第一件事便是倚过去,一人吞云吐雾,一人拢了拢衣领,垂眸低眼,俯瞰这人间山河。
山川起伏,千万灯火高低错落、连绵不绝,仿佛银河垂落,耀眼更胜九天。
最千秋抬手一指某处:“你瞧,和你同出一源的至阳之气,正在帮他老板补房顶。”
谢厌撩起眼皮。
他虽被废了武脉,但敏锐的五感仍在,目力更是一等一的好,轻轻一瞥,便看见如水夜色之下,华华灯火之中,少年穿着白日那身深褐短打,蹲在无名酒坊的屋顶上,用工具对某处敲敲打打。
高马尾倒垂而下、散落脸侧,从谢厌的角度看去,有些像个倒放的拖把头。
谢厌被逗笑了,眉眼轻轻弯起,不过只此一瞬,对最千秋说的话时,声音又淡下去:“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我也不是特意盯着你。这位小兄弟在落凤城很出名,人狠话少,仇家无数。”最千秋慢条斯理出声解释。
谢厌似是赞同地点头:“今日已见识过。”
“不过没你名气大。”最千秋又说。
谢厌轻笑,目光遥遥:“不过是过街之鼠,人人喊打罢了。”
闻言,最千秋将目光移向落凤城中最热闹的街巷,那处龙灯花鼓,高台红袖,唱词婉转,演的是《桃花扇》,尚未到《白发魔头》一折。他话锋一转:“被泼了污水,便报仇泼回去,河山如此大好,你怎忍心去死?”
“又不是被某几个人泼了污水,是这千里江山,在逼我去死。
当年,我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他们高呼我为‘佛心大慈悲者’,对我跪地膜拜;后来我因故远走莽州、再不过问胤国之事,亦不出手相救,他们竟干脆利落我打为妖魔之流,说那是我引起的祸事——这人间,可真有意思。”
虽说着“有意思”,但谢厌眸光平静极了,语气偶有起伏,却是透着淡丝丝的讽刺。
最千秋不接这话。
谢厌自顾自说下去:“我本是天地间的至阴之气,因机缘巧合化出了人身,如今数千载过去,也该回归天地了。”
“行吧。”许久后,最千秋抬起烟枪,轻轻抽了一口,“你死之后,留在断海无涯的垂虹天影剑,便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