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20)
宋子玉与温曙耿情谊深重。眼见着这人爱慕那少年,却这般被欺瞒,实在愤怒。偏偏那男子难得的妥帖勇毅,宋子玉此时纵然愤然,也依旧说不出什么贬低那人的话来。难为这温润如玉的宋公子,只得闷声生气。
到底温曙耿还是细心,察觉到子玉的郁闷。但这人一旦情绪低落了便要不正经,随口一说便是臊人的话:“子玉,昌州内酒肆林立,楚馆秦楼无数,你却还一直惦念着匀泪楼里那歌妓?没事儿,我带你去寻旁的妙音,可别不好意思了。”
宋子玉瞠目结舌,他哪里肖想那事了?可怜他正人君子一个,活生生被这人拉去。
温曙耿嘴上虽插科打诨,心头倒是想着让几人放松片刻,声色犬马自是万不可能,三人不过去了一家寻常的茶馆。
茶香馥郁,沁人心脾。三人在靠窗处落座,旁座零零散散几人,正对那即将出场的说书人评头论足。
“这几日的故事讲得真不够味儿。他那眼神飘忽至极,英雄汉子都叫他讲成鼠辈了。”
“可不是嘛。昨日讲《侠义录》,啧啧啧,我听了半天,还以为《春情欢》来串场子了呢!软绵绵的,不知他在畏惧个什么。”
几人发着牢骚,十分不满。听书作为当时一项极为重要的娱乐活动,上至文人举子,下至贫农商贩,竞相追捧。往往说书人受人爱戴,但若讲得不好,便叫人嘘声满堂喝倒彩了。
温曙耿以眼神示意宋子玉,看来这说书人处境不妙了。
却又听得一人压低的声音:
“常百道得罪了许家,这段日子都夹着尾巴做人呢,估计吓得不轻,哪有心思认真说书?”
宋子玉和温曙耿对这等市井八卦无意,而沈云却突然起身,样子十分震惊。
两人俱愣,看向他道:“怎么了,不舒服?”
沈云小脸通红,激动得厉害:“我舅父,就是常百道。”
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见一中年男子走上说书台,眉目清隽,长须痩颊,与沈云颇有几分相似。
数日来的疲惫和难过齐齐涌上心间,小孩儿没忍住,在见到至亲的瞬间,眼泪哗哗滚了下来。
是夜常宅内。
常百道抱着沈云在膝头,一堆儿瓜果零嘴塞到他怀里,神情分明是怜惜至极。
温曙耿此前猜想这长兄恐与妹婿生了龃龉,所以才不闻不问,如今看来,对方真心实意地难过,倒是别有内情。
沈云连日来惊慌奔波,不过小小孩童,见了长辈终不比外人,放下了惴惴不安的心,在舅父怀里哭得睡着了。
常百道唯恐他不舒服,万般小心地将小孩儿挪至床上,替他盖上被子,又心疼地轻轻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发,才转身回堂内继续与二人交谈。
他俩与他们非亲非故,千里迢迢地将小孩儿送来,自是侠义之举。常百道说书,知道好些江湖豪杰的故事,对他俩敬重非常,千恩万谢。
温曙耿自是不会受长者道谢,起身道了不必如此,但心下还是存疑。便瞧着他的神色,慢慢将沈父死前的古怪举动道来。
岂料常百道听了此话,惊得脸色发白,几乎唇齿发颤。他抖着手指,指向天,又神叨叨地将其藏入袖中。浑身发抖着,他好半天才缓过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苍老了许多,他懊悔地道:“是我害了他啊!”
温曙耿与宋子玉对视一眼。宋子玉替他倒了一杯茶,叫他压压惊,又低声询问:“不知先生何出此言?”
常百道捧着白瓷杯儿,眼睛转了几转,露出有些畏缩的神色来。温曙耿温言道:“我俩并无恶意。只是小云年幼如斯,便失了双亲,我们实在难受。个中隐情,无意窥探。但是实不相瞒,这古怪的献祭,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实在无法不在意。”
常百道顿时变色:“什么?别地还有这阵法献祭?”
温曙耿心下便了然了。常百道定知内情。当初在沛洲时,可无人知献祭和阵法为何物。他敛起眸中情绪,不愿你来我往的试探,索性直说:“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献祭失败,自杀了。”
常百道瘫软在椅上,眼神涣散,脸上沟沟壑壑里满布着悲苦与不忍,他抬手按在眼睛上,嘴里长叹了一声:“作孽啊!”
温曙耿看宋子玉一眼,两人同时起身。温曙耿举起长剑,神情凛然道:“先生,我俩不愿再见骨肉分离,青年辞世这种事了。必是有人装神弄鬼,蛊惑人心。但有一丝线索,都请先生告知。”
常百道颇为动容地看向他俩:“两位公子实在义薄云天。”
但他又接着道:“但这事。装神弄鬼倒未必。”
温曙耿蹙眉。
常百道便压低了声音,将所知之事道出。原来他早年间四处搜集话本子素材,听了许多志怪之谈和江湖传说。好巧不巧,不知怎么听说了一本书。据说那书上记载了一种阵法,能使失者复归,死者复生,名字简之又简,正是归阵。
常百道后悔道:“我就不该讲给我那妹夫知道。这等离奇之事,唉。偏偏他那等深情,竟瞒着我,独自布了那天方夜谭一般的阵法。”
宋子玉便问:“那归阵如何布置?只要有人献祭便可?”
常百道摇头:“我只是听说过,并不知如何布阵。但据说必得要至亲或至爱之人,以命换命,再加上追寻者之前的贴身之物,才能启动阵法。”
宋子玉唏嘘:“纵唤回死者,寻回失者,又何谈长相厮守,永远是天各一方,阴阳两隔了。”
常百道抬起眼皮,幽幽道:“不也有那至亲哄骗至爱献祭,至爱哄骗至亲献祭的么?”
温曙耿心下一动,低声道:“莫非,先生知道有这般举动之人?”
常百道沉默了半晌,却道:“两位公子,此事很玄,知晓太多,恐怕于你们并无半分好处。”
温曙耿握紧剑柄,道:“这等邪术,分明是无耻下作至极。生死有命,世人痴缠本是愚拙。然而终究出于爱,但深情却被扭曲成邪念,实在叫人无法接受。请先生务必告知线索,别再叫人因为这可笑之事而送命了。”
常百道怔怔地看着他,万没想到这年轻的公子这般通透高义。
……
次日晨曦初绽,两道身影穿街走巷,揭下墙上一张诡异万分的寻人帖子。红得干净的光线打在照壁之上,眼前原本气派无比的宅子却一片灰败之象,死气沉沉,仿佛尘封许久。
据常百道所说,城中有一许姓富商,老来得子,宠得无法无天。此子名为许均,已长大成人,却被养成了无比偏执的性子。春日踏青,偶遇了秀才秦擎柔,两人一拍即合,难分难舍。
那富商年事已高,只求独子继承家业,娶妻生子。不料许均对那秀才动了真情,并非亵玩,而是要与那人长相厮守。许老爷对儿子疼爱非常,却是个辣手狠心之人,暗地里买通官府,活生生逼死了那贫寒秀才。
那许均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竟将父母软禁。弄了一批道士来作法,要寻回心上人。不知怎么地,听说了常百道知晓的那点秘闻。将人暗地里抓了去,严刑拷打,逼问出了关于归阵的消息。近日,正在城中大肆搜寻精通阵法之人。
那茶楼里几人说的应该就是这个许家。
敲门后,面色苍白的仆役接了那启事,诚惶诚恐地弓腰领着两人进门。
原本精心养护的庭院,如今却疏于打理,杂草丛生,枯叶堆了一地,无人打扫。
两人绕过好几重帘幕,又坐着饮了壶上好的雨前龙井,等了多时才见着了那许均。
他立在会客厅门口,正要踏入堂内,应是刚刚起床,脚步虚浮无力,似乎早已心力交瘁。听小厮说能布阵者来了,才勉强梳洗一番来见客。
这时天色较早,堂内未点灯,隐隐有些瞧不清楚。许均与贴身小厮立在门口,恰巧挡住些外头的光亮。自温曙耿二人的角度望去,许均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看不太分明。然而温曙耿敏锐地发觉,在看到他的瞬间,那许均的脚步分明有片刻的凝滞。
等他拖着虚乏的身躯行至两人身侧坐下时,温曙耿这才看清,这男子不过二十左右,想是自小被娇纵着养大,窄袖里露出的一截手腕极为纤细,那双手更是从未做过粗活,柔嫩似女子。而脸上却病气缭绕,应是郁郁寡欢所致。
虽传言称他性情大变,甚至于罔顾人伦,囚禁父母,但他对两人却极为客气,似乎不关心那阵法的问题,反而闲聊了片刻。
宋子玉客气道:“贵府的茶水极好。”
许均垂眸,俯身嗅了下桌上的茶,喝也不喝,只轻声道:“再好也总归是春茶,不甚新鲜。”明明是如斯温和的口气,下一瞬他却将茶水猛地拂到地上,不轻不重地瞥了屋子里侍立的仆人一眼。
那仆役赶紧赔礼道歉:“是小的不好,怠慢了贵客,这就换了新的来。”又有伶俐的丫头,将满地狼藉收拾了,又将宋子玉和温曙耿面前的茶毕恭毕敬地撤了下去。
过了片刻便有新的茶水被送了上来。茶汤色泽浓红,细嗅香气馥郁,应是珍藏十年以上的普洱。
许均抬起手腕,虚虚以袖掩口,看向两人,道:“请。”
温曙耿与宋子玉对视一眼,皆笑着饮下,道:“许公子客气了。”
再睁眼,两人已是被五花大绑,扔在一地牢之中。黑漆漆一片里,温曙耿率先挣脱绳索,子玉也用内力挣断了绳子,压低声音道:“那蒙汗药始终有些伤身,残害神智,你没喝太多吧?”
温曙耿轻笑:“将将碰到杯沿罢了,滴水未沾。”
宋子玉起身整理衣袍,看向他道:“你怎会预先得知他会将我们扣下?”
温曙耿道:“此前两次献祭均与我牵连。我猜想那阵法需得要个见证人什么的,应该与我或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相关。”他蹙眉,“只是不知,这几人如何识出我。但今日许均看到我时,黑暗里我分明见了他眼神一亮。”
宋子玉听了这话,细细斟酌一番,不由得脊背生出冷汗,他一点点转头,看向温曙耿,艰难道:“小耿,你我三年未出庄子。庄主又特意嘱咐那邪书一事……”
温曙耿不在意地一笑:“是了。庄主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让我们出山。这背后,有些事早就发生了吧。那邪书,定与我有关。”
宋子玉叹了口气,三年前从鬼门关将这人救出,他目睹了他当时有多么悲惨。虽为义子,温曙耿却一直唤他庄主。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他大概都猜出,却一声不吭,自己咬牙受着。
温曙耿却反过来安慰他:“子玉,别担心了。庄主于我有恩,此番纵然涉险,我也没有怨气的。”
往事尽忘,但骨子里那点执着与善良未改。他终究,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