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43)
方始影没有吭声。
李泓歌看着她的侧脸,却自顾自贴近她道:“你乖一点,我不叫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方始影移开几步,她冷冷道:“我做过什么,我自己都记得。”
李泓歌立直,笑道:“你记性好,是好事。方姨也如你一般过目不忘,你们母女俩是一脉相承的聪慧、知进退。”
方始影忍住不快,再看向远处。黑云倾轧,接天楼上方已不可见,像被天猛地一口吞没,只待要摇摇欲坠。
她问:“你如何处置温曙耿?”
“温兄啊,”李泓歌玩味道,“既为师父,自然是要由他亲自来质问这背信弃义的徒儿,令他交出那邪祟的阵法,再以正义之名,当众将其销毁啊。”
销毁?他倒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只怕到时便要耐不住性子,一把夺过了。
李泓歌笑着离开了。方始影手心一片濡湿,她垂下长睫,忽地忆起那时,她特意派出暗卫,想要提醒顾枳实。
暗卫却齐齐回来,告诉她:方长老,教主说,天涯海角步步设防,不及信你二字坦荡。
方始影伸出手,在雨中冲去手心的汗。冰凉的雨珠砸得她手心发木,她眉间浮上一层隐痛的神色,教主,请你继续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的日子很快就来到~
☆、第 45 章
“别哭别哭,躲到我怀里来。火山喷发而已,不怕的,我保证,火星子一定溅不到你身上去。”
他听到那个男子带着点笑意的声音,长臂一捞,把他搂紧了。然后,他的腰被环住,那人将他带上了天空,立在云端。
漆黑的天色中,唯有脚下的火山发出光亮。那山顶上轰地冒出了一堆火焰,红得骇人,那温度高得似乎能融化一切,他吓得魂不附体,闭上眼睛紧紧依偎着那人,声如蚊蝇:“我要被烧化了。”
男子笑了一声,再往高处飞了些,吻了吻他的额头,小声哄着:“不会化的。乖,你睁开眼看看,很美的。”
他不肯,死死地把头抵在他怀里。他总觉得自己会消失,也许在一刹那间,他的存在又会被抹杀。
身侧的男子却固执地抬起了他的头,贴着他的耳际,笃定地告诉他:“我会保护好你。你别怕,你不会再回到那里的。”
男子擦着他的眼角,温柔地用指腹擦去他的泪珠,用最肯定的语气道:“相信我,我在你身边。”
他听了他的话,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了底下。
火山灰高高扬起,又洒落在山壁上,红光熠熠,滚落下去,形成断断续续的红线,在墨色的山上又渐渐消隐。
接着又是另一次喷发,岩浆冲出,金赤交杂,天色漆黑,黑色越浓,火色便越艳,迤逦流下。
他雪白的脸色上沾染了一点火光,映在眼里照出脆弱和迷惘。他道:“很美,可是很惨。”
他看到山下的房屋被岩浆吞没,无数的人一瞬间被烧成灰烬,哭嚎声连成一片。
身侧的人轻轻用手掌遮住了他的眼睛。“罢了,别看了。天道降下灾祸,无人能救。”
他往那人怀里缩了缩,轻声问:“这些人,消失了吗?”
“消失了。”
他的眼泪顿时流下,他哭得伤心极了,他抽抽搭搭地道:“我也会这么轻易地再次消失。”
“你不会的。”那人的语气很是心疼,为他擦着眼泪,保证道,“耿耿,我不会让你消失。”
他无助地抬头,目光撞进那人眼里。那人笑着,吻住他的眉心。
“绝不骗你。”
温曙耿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只觉心脏一阵剧痛。他一把掀开被子,踉踉跄跄地扑到桌上,看向那镜子。
他看到自己脸色苍白,而那残魂,形销骨立,亦是一副伤心至极的模样。不是顾轶。
温曙耿深深地吸了口气,坐直了,倒了杯凉茶饮下,目光逐渐变得清明。
庄主当日告诉他,那邪书能夺人心智,使人成为傀儡。他最初认定这归阵必与那邪书有关,认为沈父便是被迷惑了,才会做出献祭之举。
但就李诚、许均、许漪漪三人看来,他们言行举止均无不妥,神智如常。若被夺了心智,便得由背后之人指引。
如果背后之人的指示是叫他们献祭,则不会出现他们自主决定如何赴死的情况。
李诚与许均皆是自戕,而许漪漪是病故。这样看来,他们都拥有自主意识,能自行决定自己的存亡。
这说明他们并非傀儡。
或许,那邪书留下归阵,要夺的并不是献祭之人的心智。而是,作为转生之人的他的心智。
他还记得,被献祭时那种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楚。若是他的灵魂被扯出去了,他不是就丧失神智了么?那归阵犹如借尸还魂般,再把被追者的魂魄放到他这个“傀儡”身上。
庄主若要提醒他,为何如此遮遮掩掩?
思来想去,始终是谜团重重。但温曙耿直觉告诉他,庄主必定知道许多内情,又隐瞒了许多事情。
温曙耿忽而冷冷一笑,可有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他按倒那铜镜,起身梳洗。他想念顾轶了,他藏不住秘密,一定要快些告诉顾轶。
那梦境叫他烦躁无比。他需要顾轶拥抱他、亲吻他,才能让心头的烦闷消弭。
对了,他还没为他画像呢。
温曙耿铺开白纸,毛笔蘸足了墨,荡开至为深情的一笔。
他带上微笑,他要画下他的顾轶俊朗的容貌,再欢喜地告诉他:只喜欢你。没有别人,只有你。
那画刚刚完成一半,房门却被一下子推开了,李泓歌面色惊惧,站在门口神色痛苦地看向他。
温曙耿看向他,吃惊道:“泓歌,出什么事了吗?”
李泓歌艰难道:“温兄,那八十人,早已死于非命。”
温曙耿一怔,继而叹了口气,他觉得有些难过,问道:“凶手是?”
李泓歌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吞云教教主顾枳实。以八十人心头血献祭,为了寻找他的师父。”
枳实。
这二字像一阵狂风,陡地吹开温曙耿的心房,冰凉的、疯狂的,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冲开一道口子,将尘世的苦涩齐齐灌进去。他一瞬间痛不欲生。
温曙耿脸色苍白,手一抖,一滴墨落在那画卷上。墨水洇开,未造成的画霎时便被污损了。
“温兄?”李泓歌担心地看向他。
温曙耿回神,才又立直了,有些抱歉道:“方才失态了。你说吞云教?”
李泓歌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温曙耿的心猛地下沉。
李泓歌走近他,将他手中的毛笔抽出,放到一侧,诚恳道:“温兄,我信你。当日在那客栈时,我便知道,你是嫉恶如仇之人,亦是坦荡潇洒之人,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抛弃良知。”
温曙耿忽地像意识到了什么,他唇色惨白,一时有些无法自控地颤抖了起来。
献祭。师父。
他的内心犹如山崩地裂,他看到李泓歌的嘴唇一张一合,猩红的舌头翻滚着,仿佛吃人的野兽。
汗水沿着他的皮肤低落,沾湿了睫毛,他的视野变得有些不清楚。他觉得热得出奇,像被扔进了巨大的蒸笼里,细密的汗水从他的身体的每一处冒出。
他只得摸出布绢,胡乱地在眼上揩拭。他再看向李泓歌,他的样子又恢复如常了,儒雅斯文,只是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温曙耿垂下眼,又不热了,身体却极速变冷。寒风刺骨,齐齐从未关的门外涌入,恍惚间又回到寒冬腊月,他简直要被冻得打寒颤了。
无可否认,他方才的确听到了。李泓歌对他道:“顾枳实,便是顾轶。他化名来到你身边,却不知是否因为上次那献祭失败了,便打上了你的主意。”
温曙耿怔怔的。
没有啊。顾轶答应他了,顾轶说,信我。
李泓歌再道:“证据确凿,无可抵赖。你去瞧瞧吧。我的手下,已经把他抓回来了,他自己也认了。”
温曙耿的睫毛动了动。他自己认了?
李泓歌忽地握住他的手,他的眼中混合着巨大的痛苦和坚定,他犹如战神,顶天立地,誓要保护他的子民。
温曙耿几乎被他的目光震慑住了。
那完完全全是一个真正的悲悯者、勇者才会有的目光。昨夜风狂雨骤,庭外还有着积水,天色尚未明朗。可李泓歌的目光,活像借来了日光,炽热、光明。
他对温曙耿道:“温兄,我希望你以眼见为实,请你怜悯那些无辜失去亲人的村民们。”
温曙耿一句话也没有说。李泓歌拉着他,大步向外走,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我要你亲眼看看,他是如何狠毒的一个人。”
他把温曙耿带到一间地牢里。
黑漆漆的牢房里,只有壁上点着几盏煤油灯,幽幽的亮着,隐隐照出犯人的模样。
顾轶被锁在那里,粗黑的铁锁铐将他四肢牢牢束缚住,他只着白色单衣,而那上头早已血迹斑斑了。
他垂着头,凌乱的发丝蒙住他,只露出温曙耿熟悉至极的半张脸。他的嘴唇干裂、苍白,可温曙耿知道,他曾无数遍地亲吻过那里。
李泓歌在说些什么,他几乎都快听不见了。他的心脏疼痛不堪。
鞭声响起,卷起尘土,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落到温曙耿身侧。
痛嘶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被打的几人,是吞云教的弟子,他们供认不讳,说出那献祭的种种细节。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抵赖不得。
温曙耿觉得他们吵闹至极。他看着被锁在那里的顾轶,缄默无声的顾轶,一时只觉荒唐极了。
顾轶,你是我的。你快睁开眼睛,痛骂你胡说八道的手下,这些蠢材,为什么要颠倒是非黑白?
抬起头来啊,你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反驳?
李泓歌轻轻地推了推他,低声道:“温兄,你都听到了。他......”李泓歌指向顾枳实,“他并不否认。”
温曙耿咬牙,他眉心紧蹙,颤声道:“顾轶,你说话。”
被锁在那里的人,尽管伤痕累累,却丝毫不显得卑微。他那么俊俏,只抬起了头,在昏暗不明的光线里看了温曙耿一眼。
他依旧一句话也没说。
温曙耿心头巨颤,几乎要不能自已。
李泓歌正待要再蛊惑他一番,要他逼迫顾枳实交出那阵法。温曙耿却猛地后退几步,以袖掩面,嗓子干涩得厉害。
他道:“泓歌,你且叫我缓缓,我实在受不住了。”
李泓歌神色微变,很快便了然地恢复如常,心里嗤笑了一声:儿女情长,果然麻烦。他嘴上却关切道:“别太放在心上了,你先去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