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9)
沈云拍着手接话:“集市很漂亮的!转陀螺的、玩杂技的、卖糖葫芦的、裁新衣的,聚集到一块儿去,色彩鲜艳明亮。还有吆喝着叫卖的、弹琵琶的、唠嗑的,声音混在一起,热闹又温暖。”
温曙耿惊讶地看向他,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你倒懂得体美。”
话题又被绕开,顾枳实无奈地笑了笑,但总算知道了他这五年来居于某座深山。
“你呢?”温曙耿抬眸看他,“童年如何度过?”
他以袖掩口,露出一双光华流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顾枳实:“莫不是与一小仙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嫌猜?”
顾枳实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从前的他,常见温曙耿这样的神情,但总不是对他这般,而是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师叔们。也许是因为温曙耿忘了他,再没了师徒间礼节的顾忌,这样的目光让顾枳实觉得陌生又欢喜。
顾枳实撩起车帘,瞧一眼缓缓驶去的车轮后淡蓝色的村庄,也轻松玩笑道:“刚嗅得青梅香,便有一顽劣师父,揪着我耳朵责令我回房练字。”
温曙耿大笑:“既然如此不通人情,便是古板严师了,怎么又称其顽劣?”
顾枳实轻笑,若有若无地在他脸上扫过一圈,道:“我不过刚练了一篇字,他便再坐不住,拉我同饮他偷偷酿造的柚子酒。”
那真是永生难忘的一夜。
强饮三大白,醉到不省人事。酒坛子不知什么时候碎了,酒淌了一地,酒香混着柚子香气足足三日才完全散去。
当时顾枳实十四岁,第一次饮酒便如此不知节制。酒醒后头痛到几乎无法睁眼,真是对少年的好一顿摧残。然而那一夜的清朗月色,师父醉话连篇时说的那句“枳实是我唯一的徒儿,我必倾尽所有来教导他。喝酒也是,酿酒也是。”,他毕生难忘。
顾枳实的神情眷恋又温柔,叫人动容,连带着温曙耿都不禁软了声音,叹道:“汝师乃真性情之人。”
马车渐驶入荒无人烟处,暮色深重,只嗅得车轮倾轧而过的青草弥漫着芬芳。
这时已换了顾枳实驾车,眼瞧着天色渐晚,正欲问一句是否停车休憩,他便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野草丛中传出有别于风声的窸窸窣窣声,冷铁出鞘的声音硬朗中带着迟疑,一步步极轻地靠近的不知是什么魑魅魍魉。
顾枳实镇静得很,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赶车。马鞭往地上一甩,再卷起几块小石子,他出手迅如雷电,立即将那石子砸向草丛深处。
闷哼声低低地响起。顾枳实冷笑:步伐已经乱了。
车帘被轻轻撩开,温曙耿在他身后轻声道:“山贼?”
顾枳实头也不回,只道:“无事。你们在车内安心休息即可。”
语音刚落,便有七、八名大汉从草丛中蹦了出来,看来是眼见着暴露了便直接正面攻击了。
几人个个手中持有武器,目露凶光,虎视眈眈地瞪着顾枳实。
温曙耿正把手放到剑上,便见顾枳实飞身而出,身法快得不可思议。
那几人齐齐迎上去,一场厮杀就此展开。
顾枳实剑花挽得潇洒漂亮,那几人根本无法近他身,反而被处处牵制。温曙耿看得禁不住眼前一亮,放下了加入战圈的心思。
不过半盏茶功夫,几人便都被放倒。顾枳实无意对这等无名小卒个个盘问,冷眼瞧着这几人的窝囊样子,便毫不留情地挑起长剑,从一人喉口割过。当即血溅三尺,血液沿着野草缓缓滴落。
温曙耿微愕。眼前所见过于血腥,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温和谦逊的顾轶,竟如此冷面无情。
剩余几人更是大骇,连连求饶。
顾枳实不为所动,将剑指向另一人,状似不解道:“我的剑如此之快,有什么可怕的?”
温曙耿艰难地开口:“小轶。”
顾枳实扭头冲他一笑,轻松道:“很快便好。”
温曙耿不知再说些什么。山贼着实可恶,夺人钱财,扰人安宁。但杀人取货的山贼的确为少数,大部分山贼只是掠夺财富。一剑封喉的结局,对他们实在残酷了些。
顾枳实见他欲言又止,心上一抖,立即忐忑不安地想:我是否又做得过了?
正在他犹豫之时,温曙耿焦急的叫声破空响起:“小心!”
原来是后头那几人瞧着顾枳实分了心,趁机想要从背后偷袭。
破空声已至身后,顾枳实头也不回,反手将手中长剑掷出。
咚咚几声!
他内力实在深不可测,剑柄一扭便使刀面平行于那几人,直直地将他们拦腰截住。
那几人跌倒在地上,狼狈哀嚎。身上一点刀口也无,腹部却火辣辣的疼。
顾枳实冷声道:“滚!”
山野宵小扛起死伤同伴,吓得屁滚尿流地遁了。
顾枳实稍整衣袍,再走回马车边上。
四目相对,车上那人微蹙着眉头,眸光复杂。半晌,他涩涩地吐出一句:“你武艺高强,伤怕是全好……”
语音未落,一道细密的血雾自他口中喷薄而出,顾枳实轰然倒地。
温曙耿大骇,急急地跳下车去扶他:“怎么了?”
顾枳实虚弱无力地半睁开眼,盛满了惊惶与无助:“我怕他们又是冲着你来的,上次那回……我吓得半死。这次,咳咳,不得不拼尽全……咳……力。”
温曙耿听得此言,半是触动半是惊讶,萍水相逢……顾轶何至于此。但那句不如就此别过,这时怎么也舍不得说出口了。
顾枳实闭上眼,心脏咚咚直跳。他强行紊乱内息、使得经脉受创……也不知会不会被看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可怜巴巴:我一点也不凶一点也不坏的,谁叫他们这么菜,呜师父不可以讨厌我!
QAQ下周期中考试,估计五更都写不了了,啊为何我不能变身码字机。
☆、第 10 章
等顾枳实再醒转,才发觉自己被安置在马车之榻上,沈云贴着他睡着了,小孩子身体暖烘烘的,甚至有些烫人。顾枳实撩起车帘往外一瞧,冷清的月色如粉末铺着大地,已是月上中天。
他小心地托起沈云的头,将他抱进被窝里,再轻手轻脚地出了马车。
马车内温暖如春,外头倒是冷得慌。夜里无风,但干冷得叫人肌肤刺痛。顾枳实往四周一瞥,便见温曙耿与宋子玉各倚靠着一棵树,抱剑而眠。中间有一火堆,燃得只剩了微微的火光,散发着聊胜于无的温度。
习武之人大多不怎么畏寒。两人也并未睡死,各留有一分清明。然而顾枳实内力高深,敛息到了非顶尖高手莫能察觉的地步,也没有惊醒这两人。
月色溶溶,树影如水,全落在温曙耿一袭长衫之上。他那样子,像极了高门大户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子,该是个被宠溺的命。
可这五年,顾枳实想,他又是怎么过的呢?
怎么也想不出。顾枳实便踏着月色,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倚在他背靠的大树后头,陪他一同休憩。
他嘴角挂上微笑,梦境又沉入登云峰上那段时光。
黄昏时分,温曙耿正在书房里偷偷地鼓捣着酿酒的新法子,冷不丁门被大力推开,二师兄林扬气汹汹地走进来:“顾枳实那小崽子哪儿去了?”
温曙耿手忙脚乱地藏起“不务正业”的罪证,眨巴眨巴眼睛,单纯无辜:“师兄怎么啦?”
林扬往桌边一坐,倒了杯冷茶灌下去还是冷静不下来,拍桌子怒道:“这天煞的小没良心!老子养了半年的小乖被他给被弄没了!”
温曙耿头疼:“你那小狐狸成日里盯着他,渗人得慌。枳实嘴上不说,肯定怕得不行,怎么会去动它?”
林扬愤愤道:“他亲自告诉我他把我的小狐狸给丢山里去了!”
温曙耿起身:“那快去找。”
林扬捏住他衣袖,道:“不急。枳实去哪儿了?”
温曙耿莫名其妙地看他:“大半天不见他人了。”说完他猛地看向林扬:“枳实也不见了?”
幽深的山谷里头,小小的顾枳实正在搜寻着那只小白狐狸。狐狸不是他丢的,他对林扬师叔撒了谎。
那双碧荧荧的狐眼总盯着他看,像极了鬼魅,叫小孩儿心里发慌。那小畜生性子孤僻得厉害,偏偏被林扬师叔宠得上了天。
顾枳实几乎是震惊地瞧着林扬师叔每日对着那小狐狸左哄右抱,亲亲摸摸,甚至……晚上还抱着那小狐狸睡觉!恨不得含嘴里似的宠着。
他生母去得早,嫡母阴毒,仆人又冷漠,这孩子从没试过与人同寝的滋味儿。
明明那小畜生老用屁股对人,偏偏有人疼爱异常。
顾枳实不觉得嫉妒,只是有些迷惘。为什么,别人就能够轻而易举的得到关爱?
他只是很努力地克服着对那双狐狸眼睛的恐惧,见它窝在草地上晒太阳,便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想要跟它亲近些,想要……分得一点得到疼爱的力量。
可那小狐狸极为厌恶他,甚至嗖地跑进了深山里。
林扬师叔很是冒火,几乎是厉声呵斥了他,责问他是否有招惹他的宝贝狐狸。
彼时顾枳实便有着一颗冷硬的心,似乎疯狂而执拗的性子那时候就已初见端倪,他咬牙道:“是我把它给扔进山里去了。”
说谎,再被讨厌。在当时的小孩看来,比傻傻地哭闹而被讨厌,要有骨气得多。
此前他闯下的祸,闹出的笑话已不胜枚举。没人会喜欢他,除了——一直为他道歉的温曙耿。
他跑进山里,想要捉回那只小狐狸,不想要再继续麻烦那少年。小小的顾枳实攥紧拳头,决心这次以后,他就离开登云峰。像离家那次一样。
密林层层叠叠,其间虫蚁野兽、毒花怪草数不胜数。溪水声合着北风吹刮的声音,阴冷孤凄。
他找着了狐狸,牢牢把它抱在怀里。可找不着回去的路。
高木遮天蔽日,林子里入夜便陷入死寂般的黑暗,叫人胆战心惊。
顾枳实没有很怕。只是觉得,他会死在这林子里。靠着大树,他小声地对那小狐狸道:“你自己能回去的吧?”
小狐狸一声不吭。
他喃喃:“明明那里那么好。你跑出来干什么?你又不像我,”又吸吸鼻子,“都没人要我。”
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睁眼闭眼都无所谓。
顾枳实觉得冷得快要死了,就当他觉得快要睁不开眼睛的时候,遥遥地却见了火光。
再接着,他便被人拦腰抱起。手上脱了力,怀里的小狐狸被摔到地上,林扬心疼得直叫唤,赶紧抱起来哄着。
清苦的柚香味儿混合着松木芬芳,顾枳实感到对方的双手冷得似冰,偏偏他还把顾枳实一双小手塞进怀里暖着,着急又温柔地数落一句:“急死我了,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