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58)
水雾弥漫的夜里,湿润得叫人眼睛发凉,方始影却奇异地感到一股热流在心底流淌。
原来,她能够令他感到快乐。
方始影再看向那镜子,颊边红晕慢慢散了,只是眼神变得柔和至极。
拿起梳子,她梳理着一头长发,又想着他是否睡足。明明昨夜那么晚才歇下,今日还起早去为她捧回荷花。
梳子不小心扎到后颈,那点疼痛立刻将她从旖旎情思中拽回。拨开云发,铜镜照出一片丑陋的伤疤,方始影轻轻地搁下梳子,垂眸不去看了。
这一日,宋子玉依旧要去学堂为孩子们讲学,方始影便陪着年纪尚轻些的孩子们玩耍。
这些几岁的孩子尚未开蒙,只在学堂里学些绘画知识,跟着大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诵读经书。正经的学子们认真开学时,这些小孩儿便散做一街,活泼泼地闹开了。
方始影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不觉也带上一丝恬静笑容。
这个村庄,还有着无数的可能,还能迎来下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那个残酷的冬天里所发生的一切,还不能够将希望割断,不能阻止未来的生长。
她在此处,在孩子们身上,也看到自己的将来。
风把她的长发吹起,那伤疤遮也遮不住,又暴露在空气中。方始影心头隐痛,却不再像最初那么脆弱了。
有个小孩子淘气地绕着她跑过一圈,正要跑远,却跑丢了鞋子。
方始影无奈地笑了,蹲下身,捡起鞋子,搂住小孩儿为他穿鞋。
那小孩子却一下子抱住她的脖子,忽地笑出了声,惊喜地道:“我找到啦!”
方始影温言细语:“找到什么了?”
“梅花!”小孩子笑嘻嘻地戳上她后颈的被烧伤的疤痕,“在这儿!”
方始影浑身一僵,甚为急促地缩住了脖子,那地方太丑陋了,她不愿意叫孩子看到。
小孩儿却没意识到她的反常,还一个劲儿地高兴着:“宋先生教我们画梅花的时候说他日日都看见梅花,所以才能画得好。”
他撅起嘴:“我还说这季节哪儿来的梅花呢!原来是这儿。”
在方始影诧异的目光里,小孩儿活灵活现地学着子玉的模样,道:“那是很美很美的花儿,热烈盛放在最动人的地方。”
他抱着方始影,又凑上去看,像只猫儿一般蹭来蹭去,还在自顾自地欢喜:“宋先生真的没骗人。”
孩子的话天真无邪,惹人发笑。可夏日晴空下,方始影却蓦地红了眼眶。
原来,她视为耻辱和罪责的痕迹,被那个人当做美丽得她想也不敢想的梅花。
……
傍晚,方始影抱着小坛子回家。她腌的青梅好了,孙大娘亲自尝过,才满意地放她走,叫她赶紧拿去给宋子玉尝尝。
方始影踏着夕阳,内心也像这梅子一样,既酸且甜,一瞬间觉得好像有无数的话想同那人讲。
她踏上台阶,推开院门,却见霞光中,那人身着白衣正立在一棵新植的树下,听见声响便对她一笑。
方始影把方才想说的话都给忘了,只觉得这气氛异常美好。在宋子玉温柔的注视下,她近乎小跑地到他身边去。
走近了,她又登地红了脸皮,垂下头,小声道:“你怎么在这儿种了棵树?”
宋子玉道:“始影,你以后只准在这棵树下等我,不许再走远了。”
方始影猛地抬头,有些不明白。
宋子玉目光如水,轻声道:“昨夜我太高兴了,一时失了分寸。你若是走远了,我会很担心的。”
方始影有些无辜地看着他,讷讷的:“我知道了。”
宋子玉笑了下,从她手里接过那坛子,问:“这是什么?”
“糖渍青梅。你喜欢的。”她道,又看着他的眼睛补了一句,“我做的,专门做给你的。”
宋子玉的笑容霎时凝住,那双从来都温和的眼睛里淌出一点陌生又热烈的火光。他紧紧地抱着那坛子,仿佛珍惜至极,道:“真开心。”
一遍还不够,又看了坛子一眼,再道:“我真开心。”
他那样的不掩饰,眼里盛满了喜悦和爱意,目光闪烁着看向她,就像无数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了她发丝上。
方始影讶然,心间却酸软,一点点发涨,情感控制不住地溢出来,她颤抖着对他道:“子玉,有些话我从来都没说过。”
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肩膀也微微颤着,脸颊绯红,几番欲言又止,羞窘到极点。
宋子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道:“这是梅花树。”
他耳根也红了,道:“我刚才也没有把话说完。”
在方始影的目光里,他放下那坛子,用手拉住了她纤细的手指,轻轻道:
“你以后,就在你最喜欢的梅花树下,等你最喜欢的我。”
暮色从容地淌了一树,在小鸟回巢的啼声里,这两人还似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对视着,红透了整张脸。
真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篇小说里,我太过偏爱始影了。她真乖,我崽真乖。
还有就是,我挺不好意思的,可能只有这一篇番外了。小温小顾,我觉得正文已经写尽了。而且我很喜欢那个结尾,再写总觉得画蛇添足,会毁了最后那点氛围。
这几天想了几个脑洞向的番外,实在觉得太OOC了,所以应该不会写了。
我有心情就写写唐愿和小雪妖的初遇吧,没心情应该就悄悄标完结了。(跪)
我总算明白我喜欢的太太为啥鸽番外了!写正文的时候总觉千言万语还在心头,构思番外时才明白,留白才是人生真谛!
话多的我说最后一句:非常感谢看文。我会努力写得好一些的。
☆、番外:唐愿和耿耿。
(第一人称预警!通篇鬼扯预警!)
世间修仙者,必入八层修炼结界以磨心智,每出一层,则心笃一分。八分满之,方可拾天梯而上,踏破虚空。
几百年来,修仙门派大多已没落。那八层修炼结界,古来今往,最高者不过入了第六层。其后百年未出,多是已然陨落。
我师父曾说,“罢罢罢,仙踪难觅,第八层结界恐是镜花水月,结自凡人痴心妄想。”
当我终于一层层破出结界,来到最后这一层时,他却已长眠地底,再不能知其究竟了。
凡修仙者,皆落拓孤单,孑然一身。我亦如此。师友死尽,平生凄凉。
于我而言,七层结界,每出一层,则心死一分。重重幻影,种种魔音,它要剔我凡骨,剥我俗心。于是我无悲无喜地踏入最后一层,预料将被抽取人魂。
修道修至最后,我渐渐明白,这是个脱人的过程。
仙既非人,则无人性。至此,我历经几百年求索,几百年离散,终无妻无子,无爱无憾。
第八层结界,是一片白雪之地。满眼尽是雪色,空无乏味。再不像以前的结界,一片尸山血海。
我不知它将如何洗髓伐骨,散我人魂,便只有举剑,在白茫茫中尽兴舞了一场。
后来我疲乏不堪,便在大雪中睡了过去。这纷纷扬扬的大雪,终年不变,将我埋藏。
几百年岁月,在梦里游了一遍。我记起十多岁时的自己,也在这么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偷酒喝了一夜。
那一夜的景色真好。酒液在胸口滚烫,我眼里浮起醉意,看见远方山脉在星空里隐约的轮廓。山峦起伏的线条,那么像我母亲浣发后的脊背。湿漉漉的黑发,在小院的蔷薇花架下,散发着清香。
她以前总告诉我,“你害怕的事情,也许是最好的事情。”
我对此不以为然。求道这么多年,我最怕前功尽弃。我的容貌和体力都留在了二十岁,那个人生中最好的年纪。若如她所言,我颓然老去、死去是最好的事情,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将毫无意义。
我觉得害怕是一种可以无限往前追溯的情感。我怕前功尽弃,因为害怕毫无意义,因为害怕生而无用,因为害怕不该出生。
一旦我将恐惧往前推去,我就越发清晰、越发无能地感到心痛如割,感到一种受诅咒的窒息感。
害怕的事,终将杀死我的感知,又怎么会是好事?
因此,我不信我母亲的话,甚至嗤之以鼻。
直到我遇见他,直到我遇见耿耿,直到我遇见我生命中唯一的小雪片。
我在那大雪中怅惘地醒来,就发现怀里窝了一个人。
他真好看,至少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他未着寸缕,肌肤比雪色更通透,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我怀中,正睡得香甜,似乎很喜欢我胸膛的温度。
前几个结界里,并非没有惑人的迷人精怪。
但我知道他不是。他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虽然长成了少年的身量,却还圣洁若神。
在那一瞬间,我错以为我已然成仙。不然,怎么会见到其他仙者?
这个小仙人,睡醒后看着我,问:“你怎么才来?”
他委屈得鼻尖都有些发红。雪片却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让他看上去那么的俊秀。
梦里的酒也像淹进了我的心里,使我醉得一塌糊涂。我对责怪我的仙人歉疚地说:“是我来迟了。”
我以为,他定是接待修道者的仙人。几百年无人成仙,他定是等得不耐烦至极了。
他却躲进我怀里,把我抱得更紧,又笑出声:“但你来了,真好,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很怕冷,常常要钻进我怀里,叫我紧紧搂住他,一刻也不肯离开我身侧。
我俩在那里头呆了整整一百年。
我练剑时,他就化作一道冰霜,覆在剑身之上。休憩时,又总要黏着我,贴得紧到一丝风都吹不进去。
我道法日益精妙,在练剑中无意划破了这结界,那时我方知自己多傻。
我耗了那么长的时间,误以为已然成仙。
我急切地问他:“你究竟是什么?”
这个傻气的人,仰着头看我,对我说:“我是雪啊。你悄悄在夜里亲脸颊的小雪片。”
我羞愤难当。头一次红了脸。
我以为得道后,我终将随心所欲,便也没抵住内心的琦念。
但偏偏,我未曾得道。也将再不能得道。
我带着那天真的小雪片回到人间。无法否认,我喜欢他。
这个人脆弱得要命的。
明明那么喜欢我的体温,却在我生起一堆火后,眼泪汪汪地躲进我怀里,哭诉着:“我会化的。”
我无奈地吻一吻他的鼻尖,哄着:“你不是喜欢温暖么?老爱挤我怀里来。”
他使劲儿摇头,明明早已修出灵体,才不是一碰就会化的雪,就是不肯克服心障,偏要怕火,摇头晃脑地卖弄新学的成语:“过犹不及。”
怕的东西那么多,这个烦人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