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竹笋先动的手(剑三)(12)
几人的友谊倒是一直保持着。三人亦觉得叶秋潭赤子心性,所以对待叶秋潭也是十分真心,往来信件不断,即使后来谢剑觞去了长安,也邀叶秋潭来过。可惜前线战事一直吃紧,他又是大帮会帮主,必须留在前线,直到谢剑觞失踪也一直没来过。
说道谢剑觞失踪,叶秋潭也找过。可惜谢剑觞走的时候太过隐秘,连纯阳也不知道他去了那里,有确切的消息只和洛嘉行联系过一次,要自己掉在长安的东西,还有就是在长歌门盘桓了一阵,之后全无音信。
叶秋潭寻找挚友很久,一直无所收获,后来干脆连闻岂歌也带着洛嘉行不见了,他苦着脸来找闻岂音,很是伤心两位挚友的消失。闻岂音安慰他,他们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安全不会是问题。叶秋潭在失落中得到闻岂音的安慰,对她好感增长不少。然而闻姑娘一心钻研离经易道,叶公子的示好闻姑娘完全没感受到。
最后杨楚月到了恶人谷,大肆攻打浩气盟据点,还好前线被浩气盟精锐军团稳住。稍稍稳定后叶公子直接带了帮会的好多人,来万花谷诚恳给闻岂音表白。闻岂音才恍然大悟叶秋潭对自己的好,还是接受了叶秋潭,却不肯离开万花,但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而杨楚月再次接触到他所不知的谢剑觞,是在攻打了逐鹿坪后。
彼时叶秋潭调任了逐鹿坪督军,自杨楚月全力攻打中路开始压力一直非常大。最后还是洛道那边援救不急,逐鹿坪被攻打下来,叶秋潭也作了俘虏。因为这俘虏太过重要,怕人来劫,就一路押回了号称连个浩气盟的鸟儿都飞不进去的扶风。
所以杨楚月见到叶秋潭是在扶风郡里,叶秋潭被五花大绑带上来,脸上身上都是泥污,完全看不出是昔日翩翩藏剑公子。
雪魔武卫按着他让跪,他死活不肯屈服,往大汉脸上啐了一口:“恶人小儿!我叶秋潭只跪天跪地跪父母,这人是什么东西,敢让我跪!”
雪魔武卫刚要发怒,杨楚月却来了兴致,挥手制止,又让人给他松绑,反正他没有武器奈何不了自己,再起身负手走到他面前,懒洋洋道:“在下杨楚月,你倒是有些胆子,见到我都不害怕?”
叶秋潭冷哼一声:“你就是杨楚月?谢兄真是瞎了眼!你这样子和他哪里有半分相像?怕是你强迫他待在你身边的罢!”
他此话正好击中杨楚月软肋,他最难受的就是谢剑觞和自己是由一场强迫开始的,并且认为谢剑觞正因为这个原因要杀掉自己,所以当即就动怒了,理智和聪明却让他不动声色,因为他明白敢这么说话的,和谢剑觞必定渊源不浅,然而自己根本不认识他。
谢剑觞之前从不瞒他任何事情的,那这个,连他都不认识,口称“谢兄”的至交好友……
杨楚月眼神不易察觉地一暗,心底猜测谢剑觞并不喜欢他的想法又确定几分。
眼前这人却满是脏污,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自己又输在哪里,杨楚月一时便起了比的心思,略有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溜溜,便道:“本督军不喜欢看见这么脏的人在自己面前。带他下去,洗干净了我们再谈谈。”
虽然洗个澡也是爱洁的叶秋潭求之不得的事情,但还是对杨楚月的安排不屑一顾,拍开雪魔武卫来拖自己的手:“本少自己会走!”大摇大摆出了大门,也不把这重兵把守的恶人谷扶风郡当个事儿的样子。
等他再上来,杨楚月一抬头便挑眉。
浩气的衣裳在扶风郡是没有的,叶秋潭也不肯穿恶人的衣服,还麻烦了手下去交易行给这位金贵的藏剑少爷买了件云间金月。他身材本就高挑匀称,穿这价格不菲,做工和样式亦是十分好看的云间金月,更是衬得这西湖边上长大的少爷温润端方,却不失武人英气,还有一股子阳光的气息。
这一比,就连杨楚月也不得不承认,如今入魔后愈加阴鸷的自己怕是入不了谢剑觞的眼了。
他轻轻端着指尖小巧玲珑的骨瓷酒杯,遣散了侍卫,才对安排坐在他左侧下方的叶秋潭道:“你道是谢剑觞之友,我看着昔年情分勉强以待客之道接待你。然而我怎么不知道,谢剑觞还有你这位朋友?”
叶秋潭冷笑:“你自是不知道的!我和谢兄相识近十年,我还道不认识你这人呢!”
毕竟是藏剑娇养的少爷,说话语气是十分的冲,杨楚月见过的这种大少爷多了去了,也不和他计较,只道:“我确实不认识你,虽谢剑觞与我枕席相伴,然我没问过他的朋友除了闻岂歌还有哪些。”
叶秋潭被那句“枕席相伴”震了一下,虽然以前就知道谢剑觞和杨楚月的暧昧事情,但两人从未公开说过此事,谢剑觞在信中也只淡淡提过,一时间直男的世界观有点受到冲击。
但他定了定神,还是不冷不热刺了杨楚月一句:“那谢兄是我浩气盟之人,你也不知道咯?”
杨楚月果然脸色瞬间难看,手上一时收不住力,生生用二根手指夹碎了骨瓷酒杯。
浩、气、盟!
是了,他是浩气盟的人,那一切都有了解释。
哪怕彼时他还不是恶人谷中人,然而谢剑觞作为浩气盟的一员,想必是自诩正义,又被他侵犯,怕是恨他这个魔恨得紧。
所以才有了那杯毒酒……他果然是想自己死!
美酒和着碎瓷片割出的血液淅淅沥沥落下,杨楚月入魔后痛觉便不太灵敏,只觉得异样,皱眉看去才发现瓷片都嵌入了皮肤里。
他不紧不慢拿出一张手帕,捡了碎瓷片后随意包扎了下。叶秋潭见他失态,知道自己说对了,又讥讽道:“还以为你们多亲密,原来也不过如此,连谢兄、闻兄和小音是浩气盟的都不知道,真是好笑。”
“什么时候的事情。”杨楚月忽问,声音低沉,“他加入浩气。”
“那可是很久以前了,我记得那会儿谢兄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少年意气风发,又是正道名门,加入浩气盟不是顺理成章?”叶秋潭却不想和他说实话,只道谢剑觞是自愿加入浩气盟的,又模糊了谢剑觞到底有没有承认过自己浩气身份、参与过阵营之事。
毕竟他作为浩气盟的人,是很难坦然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一个恶人谷人人得而诛之后快的魔头不清不楚的。
杨楚月想起自己和谢剑觞相遇,他已经二十有余。没见过谢剑觞青涩少年时期,眼前这人却在那时就和他做了好友,心中难免嫉妒得紧,却还是慢条斯理道:“他人呢?”
叶秋潭想了想,还是摇头如实相告:“早就失踪了,纯阳的人也找不到他,我也找不到。”
想必是没解决掉自己,害怕自己报复了,杨楚月这样想。
“那你看,什么时候找到他了,就告诉他,这辈子最好都别出现在我杨楚月面前。如今仇恨上再加个阵营殊途,杨某可不会手下留情。”
这是杨楚月留给叶秋潭最后一句话。
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向用刑狠辣的杨督军当日居然没有对这浩气盟俘虏上刑,不仅好吃好喝招待了一顿,还把人送回了巴陵县。
杨楚月让他去把这句话告诉谢剑觞,叶秋潭也有让谢剑觞躲起来,或者来自己以及闻岂音这里避难的意思。可叶秋潭根本不知道失踪的谢剑觞在哪儿,十分苦恼。
还是闻岂音聪明,道谢剑觞肯定在关心江湖之事,就把叶秋潭被俘虏和杨楚月说的话一起往外面传了出去,不多时江湖上都在谈这杨楚月也真是狠,不知道谢剑觞当年朝堂上怎么惹到他了,要如此威胁报复。
谢剑觞自然是听到了这话,也是听了之后才想起自己入了浩气盟的——也真是一笔扯不清楚的烂账。
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苦笑,喝完面前的粗茶,结了茶钱叹息着出了谈论江湖事谈论得热火朝天的茶馆,一袭布衣消失在人群攒动中,继续去寻找给杨楚月消除魔气的办法了。
番外四·① 再回蜀中
距离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杨楚月叛出长歌、加入恶人谷一事,已是过去了近两年。
如今是个江湖人都知道,恶人谷杨楚月在阵营战中可谓是大放异彩,浩气盟一干指挥都不是他对手,先后让他收复了黑龙沼、枫华谷的据点,甚至一度打到了瞿塘峡、洛道一带。
且他指挥技术了得,本人也武艺超群,又有魔气傍身,每次攻防战更是身先士卒抱着青玉流冲在前面,致恶人谷气势大涨,而浩气盟之人听到对面指挥是他就胆寒。好在谢渊盟主高度重视此事,每次与他对战都派遣浩气盟最精锐的力量,部分据点更是让可人等浩气七星亲自督战,倒不至于一时间就被被打回南屏的地步。
江湖人对他的评价走向两个极端:有的赞他谋划精密和武技超群,恶人谷更是把他吹得像个不可阻挡的杀神;更有厌恶害怕他的,说他是魔头,人人都欲诛之而后快。
杨楚月似根本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照样该打据点打据点,该杀人杀人。随着时间增长,魔气和他融合程度更高,功力大幅增长,加上长歌莫问心法本就十分厉害,如今除了雪魔,恶人谷恐怕没有他的对手。
但是副作用也很明显:连恶人谷的人在闲谈中都说,杨督军像是根本没有感情,手下一点小错就直接杀掉完全不手软。而为了攻防战的胜利,有些作战计划阴险狠毒得执行者都不忍,每每对战自己更是白衣浴血而归,这似乎已经超脱普通魔头的定义了。
他的情绪似乎也变得反复无常,正常的时候还是像从前的长歌首席,温柔可亲。但是偶尔又是不近人情,动辄对俘虏上酷刑,看着俘虏痛苦的样子还笑得嗜血一般。恶人谷本来有很多酷刑已经成了摆设,多年没人使用过。他到来,不仅启用酷刑,还根据朝堂里的一些密刑给它们作了“别出心裁”的改动,使之令人更加痛苦,却久久不得死去。
江湖人都传言,这是魔气蚀了心的表现。
不然多年读书,千岛湖出来的文化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定是那魔气太厉害,改变他心智了。
金水镇的茶馆里,一位作纯阳入门弟子打扮,却用草帽遮了脸看不清楚的人放下两枚铜钱,结算了茶水钱后,拿起身边用布条缠裹的剑,低调而不引人瞩目地离开了。
他走出茶馆时,身后的江湖人士犹在兴致勃勃谈论着昔日丞相、今日恶人谷著名魔头的各种八卦,边说边咂嘴道可惜可惜,好好的人怎么就被陷害到这种地步呢。
也有人在谈论别的八卦,什么纯阳剑宗首席失踪到现在都没找到、气宗首席卸职国师不干也跟万花的一个先生跑了的有趣故事,听了的人都笑这纯阳宫修的周易八卦是不是就用来找人的。
他跨出门,抬头看了一眼偏斜的太阳。温和阳光轻轻洒在他年轻而苍白的脸庞上——
正是江湖传言中失踪的谢剑觞。
这是他下山寻找救治杨楚月办法的第二个年头。
整整两年,他独自一人从华山走到千岛,又走到阴山、江南、边关,却一无所获。
早该知道找不到的,不是么?
毕竟当年杨楚月第一次入魔,也是自己走遍天下,最后还是只能去了蜀中深山中避世,才有了自己和他的相遇。
谢剑觞用手捂住嘴,轻咳一声,又不着痕迹地放下,把手隐藏在袖子里。
——却遮不了指缝间,刺目的红。
他的气色很差,若说之前几年他肤色白,是华山上少晒太阳的缘故;如今却是病态苍白,嘴唇却乌青,如果来个老郎中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心疾。
谢剑觞自小身体就不是很好,估计也是这个原因,母亲怕养不活他,才送他上华山修道——修道之人,就不再是尘世人了,或许会好活些。他母亲实在是太爱他才做此割舍,甚至多年来都不敢再来看一眼。
他的心疾更是前几年那次心头淤积伤了心脉造成的。初下华山,刚到长歌门向门主询问事情时就犯过了,情况不可谓不凶险。长歌用相知治疗之术稳定住了他的病情,门主特地嘱咐他不要过分操劳和忧心杨楚月的事情,一切长歌都会担着,他却谢绝了门主挽留他在长歌养病的好意,病情稳定就继续寻找消弭魔气的法子了。
如今两年过去,心疾愈重,他越来越自觉有油尽灯枯之感。中原是没有希望了,他本想去关外西域,远行波斯、大食等地再看看,如今怕是没有这个时间让他再去寻找。
谢剑觞摇摇头,去金水河边洗了手,背起用布条缠裹的别有洞天,向车夫走去。
他想,要是死在西域,还不如死在……他们最开始相遇的地方。
谢剑觞的最后一站,就是蜀中。
当他还是那身破军道袍,背着别有洞天,站在已经破败的竹屋前,多少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全一股脑浮上了心头。
这是他们相遇的地方,或许也就是他的终点了。
虽然满满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却也算是他的一个家?
他慢慢走上前,推开了尘封已久的门。
竹屋有开启和打扫过的痕迹,许是他们走后有猎户借住过,但锅碗炉灶床桌凳椅都是完好的。
他花了一天时间把竹屋彻底打扫干净,院子里栽的昙花、三角梅等亦除草修枝。有些花卉无人照料已经枯死,他也挖了个坑,学着石头记里的故事把它们埋了。
最后谢剑觞出门,挖了半背篓竹笋,回来做了一桌子的竹笋宴。
碗筷还是两副,桌前却只有一个人吃了。
谢剑觞却还当是当年,边吃边笑,和不存在的杨楚月说着话,时不时夹两块竹笋放在对面的空碗里,最后收拾洗了碗,早早睡下了。
亦无人看见,他自回到竹屋后,就一直红着的眼眶,和冷冽如旧的月光中已经被打湿透的枕衾。
谢剑觞在蜀中待了半年时间。
也可以说,他是在等死。
可是上苍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虽然一直病着不见好,却一不加重二不见突发,竟是比来之前稳定了许多。
他觉得,这是冥冥中上天让他再去见杨楚月一面。
——为什么不去再见他一面呢?
是怕他不见自己?还是怕面对现在魔气缠身的他?
杨楚月怕是已经恨死了自己吧,下狱后的从未探望,被逼入魔后的不在身边,他是觉得自己讨厌他吧?
然而他解释是为了避嫌,是为了去给他查案开脱,他会信吗?
谢剑觞靠着一丛青竹,手抚着别有洞天光秃秃的剑柄——那个长歌门主送的玉坠子落在长安了,后托洛嘉行找了也没找到,他也不愿再用别的,就这么一直光着。
最后他闭眼想了半晌,终于做了决定。
他要再去见杨楚月一次。
哪怕没有结果,哪怕他不见自己,也要去看看他。
谢剑觞又用了几天,采集了许多竹笋,晒成了笋干——他记得,杨楚月是极爱这蜀中的笋的。
最后他再合上竹屋门后,回头看了好多次,才念念不舍离开。
他明白,终自己一生,大概是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番外四·② 恶谷长歌
蜀中到昆仑有多远?
谢剑觞如今不敢纵马奔驰,只能慢慢悠悠一路溜达。等他到了龙门荒漠,已经是月余后了。
他早已收起纯阳道袍,如今朴素的江湖装束,草笠蓑衣,连裹别有洞天的白布都泛黄了,加上由于飞沙太大,此地人人都佩戴的御沙巾,令他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的江湖剑客。
江湖最不缺这样的过客——所以他很轻松在龙门客栈待了几天,又毫无阻碍出了飞沙关。
——两条路,明教和昆仑。
谢剑觞骑着马在昆仑飞雪里孑然行着。
他见过很多地方的雪——华山上清冷的雪,随着这纯阳宫带着一股子孤高和仙气;苍云堡的暴风雪,那是雄奇雁门关外北风卷地白草折的豪迈,还有一丝悲怆;以及藏剑山庄温柔的雪,那雪只有恰到好处的浅浅一层,装点了景色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寒冷。
这些都不如昆仑的雪来得及,来得猛。
雪是如此之大,竟是要盖住这天地之间一切事物的趋势;这风也和雪狼狈为奸,刮得过往行人不得不驻足避风。
谢剑觞刚进昆仑就被告知大雪封路,只能无奈在长乐坊盘桓了一阵。期间他心肠好,见恶人谷许多侠士收税时对坊民大打出手,实在不忍心,却不敢光明正大阻止。所以就用学得不太多的医术帮长乐坊许多人治好了被打的伤,又帮助了不少人做事。许多坊民都夸他好人,要问他姓名,他却笑笑,并不告知,实在被问得没办法,才答自己叫雪名。
雪名——纯阳剑宗宝剑之一。
这名字冷冽透彻,有着纯阳特有的清冷气息,亦和谢剑觞本人气质是十分符合。
长乐坊间很快就传开了雪名先生的事情,他也趁机向坊民们旁敲侧击了许多信息。
毕竟是在恶人谷管辖范围内,长乐坊消息还算灵通。他得知,一直在前线指挥作战的杨督军由于前线战事基本稳定,已经在不久前暂回恶人谷。
谢剑觞暗道来得真是时候,便不顾坊民的挽留,答应事情办完再来住几日,也没告诉坊民自己的目的,只说了要去昆仑山里寻个隐居的旧友,便带着自己不多的行李冒着风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