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竹笋先动的手(剑三)(15)
杨楚月见他这走不稳也倔强不叫自己去扶的样子,心中无名之火又上来了,战报也看不下去,冷笑:“不过让你口含和腿蹭又给你手了一次,就成了这个样子,谢剑觞,你当真是没在意过你的身子?”
谢剑觞垂眸,淡淡:“在意也没用,人寿数有限,哪天老天要我死,我也没办法不是。”
他自己是知道的,还能活到这一天,基本全靠吕祖送的那颗珠子保着。吕祖说了,带在身上能让他不会死去,性命危急关头服下也会复原,用过了就回山上去。但他只一直带着,几次在生死关头也没有敲开服用,根本也没想过再回纯阳宫。
他打的主意就是死了就死了,不用苟活这些寿数。
虽然也只能辜负吕祖的好心了。
杨楚月却理解成了跟他顶嘴,怒火中烧,深深吸了口气,才平稳了点身上的魔气乱窜,眉间朱砂因为魔气的冲击更加血红:“你倒是打的一死就一了百了的算盘。”
说话间谢剑觞已经喝完了那碗粥。熬得很细心,哪怕是一碗白粥,也让人唇齿留香,也不知道是不是杨楚月亲手熬的。
他放下碗,看着另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端起闻了闻,蹙眉道:“药方给我看看。”
杨楚月丢了手上战报冷哼:“怕我毒你?下毒这么下三滥的招数,不是国师大人最爱的吗?”
他说这话却是忘了,当年在长安期间,他可是没给谢剑觞下药……
谢剑觞摇摇头:“不是,只是许多药对我来说已经没用,喝了也白搭,需要另外开药。”
他这两年喝药的方子是当时杨逸飞开给他的,开的时候就说了酌情加重药量和替换部分药品。他这两年都是按照这个方子喝的药,只不过也就是加重药量和换药的区别。而杨楚月再怎么厉害,也不如杨逸飞下的药最合适,所以还是看看方子最妥当。
杨楚月也没再继续说话,从袖中取出张纸,又拿了桌上一支笔,一起递给谢剑觞。
谢剑觞接过方子看了看。不愧是杨逸飞的亲传徒弟,开的方子用药都是一个套路,只是顾虑太多,许多药下得不够重,还有的没有用更厉害的药,比起杨逸飞最初给他的方子稍微差些。
他提笔改了几处再还给杨楚月。杨楚月拿起来一看就挑眉:“这套路……方子是门主教你的?”看了片刻又道:“门主怎么用药这么重?”
谢剑觞拢了衣袖,手放腿上,云淡风轻:“不用这么重,我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杨楚月侧头瞥了他一眼,不言不语,拿过桌上的药随手倒在床边摆着的一盆盆栽里,拿着空碗和修改后的方子出门去了,最后又像是赌气一样把门摔得特别重。
等他走了,谢剑觞才轻轻叹气。
真的很不一样了……
从前的杨楚月是控制自己的情绪控制得极好,城府特别深的丞相——如今怎么动辄情绪变化无常?
还是魔气的缘故吧,虽然杨楚月最后还是收服了魔气,彻底主宰了自己身体,可是魔气还是间接直接影响了他身体多个方面,其中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情绪,喜怒无常。
谢剑觞摇了摇头,这得想个办法才是……
谢剑觞便如此在卧龙坡待了月余。
令他意外的是杨楚月并没有为难他——除了不让他出房门。后来甚至还允许他在卧龙坡里走一走,心情好的时候还带着他逛逛白龙口。
连床上的事情都没有再强迫他了,实在是令人有点匪夷所思。
他抬手,轻轻擦去唇角药汁,把喝空的碗和吃完的饭碗一起递给杨楚月。
杨楚月站着看他喝完药,又是一冷哼,拿着碗出门去了。
谢剑觞叹口气,实在猜不透杨楚月要干嘛,起身到了院子里,准备走两步消化消化——杨楚月把他实在喂太好了,还不准他不吃,所以饭后消化还是很重要的。
然而刚走出屋子,就听到杨楚月和手下在低声交谈。
谢剑觞停了脚步,知道自己不合适再出去了,毕竟自己还算是浩气盟的人,贸然听到恶人谷军事机密的话,对杨楚月和自己都不好。
但他正准备回房,却听到了几个极其熟悉的名字。
是纯阳弟子的名字!
谢剑觞扶住门框,屏气凝神,内心稍微斗争了一下,去他的什么浩气盟恶人谷!还是决定听这个墙角。
他经过多日调理,功力恢复不少,连带着五感也加强了,听这么一点墙角还是听得明白。
他听到手下向杨楚月禀告,卧龙坡来了纯阳弟子求见,带了掌门的书信给杨楚月,还提到掌门要求他们把“雪名”带回去。杨楚月收下书信却道不用管,通通赶出去,之后是他们一起离开的脚步声。
谢剑觞皱眉,纯阳弟子或许是不知道雪名就是剑宗首席,掌门却是非常清楚的,那么杨楚月也肯定知道掌门的意思,让他放自己回纯阳……
可杨楚月还是拒绝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
谢剑觞站在院子里正出神,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喊他:“师兄?谢师兄?”
他一惊,仰头看屋顶,看到一位眉清目秀,作纯阳普通弟子打扮的少年趴在屋顶,对他嘿嘿笑。
是顾清陌!
顾清陌也是剑宗弟子之一,在纯阳和他关系甚好,剑宗许多事务都是他帮着打理,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做事稳重又不失机灵,深受掌门长老器重。
谢剑觞惊得不得了,赶紧看周围,确定没有守卫,就让他下来,拽他进了屋子关好门,按他在凳子上坐着,严肃问:“卧龙坡这么严密的防守,你是如何进来的?”
顾清陌毫不在意的样子,笑道:“翻墙进来的……师兄别打!我真的是翻墙进来的!呃哪儿学的翻墙啊……这个不是以前好多看不起我们静虚弟子的,不给我们饭吃吗……”
他大大咧咧解下剑抱着,又道:“师兄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好好好我说正事!那个长歌首席不是不准我们见你,带你回去么,我们就只能自己来找你了……带的一群弟子都是不怎么成器的,只能我亲自来翻墙了嘛,换他们早就在门口就被箭塔一炮轰死了。”
谢剑觞叹了口气,负手没有说话。
顾清陌正色道:“别的不说了,师兄要和我们一起回华山吗?我们定想办法让你和我们一起离开。”
谢剑觞苦笑:“卧龙坡,乃至整个白龙口都是杨楚月的地盘,甚至周围都能算他的势力范围,你混进来,以为他不知道?他是懒得管你,料你兴不起什么风浪。你们趁早离开吧,告诉掌门不用来寻我了。”
顾清陌摇摇头:“谢师兄,你和洛师兄走后,纯阳新一代弟子真的人才凋零,拿得出手的基本没有了,掌门他们真心希望你能回去,主持个大局,撑起后面几代弟子的门面。”
谢剑觞奇道:“洛嘉行?他也走了?”
顾清陌吐吐舌头,调皮一笑:“还是被你那个拜把子的万花兄弟拐走了呢……说实话曾经那个长歌首席没上华山的之前,我们都以为是那个万花喜欢你哦。”
谢剑觞给他头一爆栗:“我说呀,纯阳新一代弟子凋零,就因为像你这样话多!”说罢自己却都忍不住笑了。
顾清陌的到来让他回想起多年前在华山上习武、练剑,师兄弟打打闹闹,比武切磋的日子。虽然没见过外面大千世界,那种日子却是单纯美好的,令他很怀念。
顾清陌拉了他袖子,恳求道:“师兄,真的跟我们走罢。”
谢剑觞摸摸他的头:“不成呢,师兄要留在这里的,我走了,杨楚月他怎么办。”
顾清陌撇撇嘴:“师兄——走嘛走嘛——你不回去,掌门指不定怎么罚我们办事不力!”抱住他手臂不撒手。
谢剑觞一挑眉:“多大了,还跟我撒娇!”把他扒拉下去,想了想,拿过自己已经不再穿的纯阳破军道袍,顺手扯了顾清陌的剑割了一块衣摆下来放在桌上,取下脖子上的珠子包好,郑重其事跪下来朝它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把它交给顾清陌,嘱咐道:“亲手交给吕祖……告诉他,弟子无能,是辜负他和掌门的期望了,这个还给他。”
顾清陌似懂非懂,还是收好:“那我们再等几日师兄,师兄要是真不愿意,我们再走。”
谢剑觞轻轻拍拍他的肩,温和笑道:“不要指望我们……你们才是纯阳的未来。总是一代人更比一代人好的。你走吧,不要再等我了,回去好好练剑,把静虚剑宗发扬光大。”
夜,杨楚月回来的时候,谢剑觞正拨弄着他的洞仙引。
如今没事儿他也开始学着弹琴,也算是有模有样,琴声也不再断断续续,勉强能弹出流畅的曲子了。他已经很满意,毕竟自己又不是长歌弟子,弹琴当娱乐嘛。
杨楚月推开门的时候,如水月光倾泻进来,然而谢剑觞先闻到的是他身上的几乎是瞬间填满屋内的血腥气。
谢剑觞按弦,抬头,看到的是杨楚月一身白衣逆着月光,衣上却全是大片大片的血迹,凝固成奇形怪状的似妖形态。脸上也满是血污,青玉流在背后亦是被血洗了一般。他用琴中剑拄着地,抬眼不轻不重看过来,目光平静,却连眼中瞳孔都是血色的。
眉间朱砂在血色中显得格外妖异,仿佛饱食了一顿美餐,发着一点暗淡却诡秘的光。
谢剑觞这才想起,今日是据点战,前面瞿塘峡和黑龙沼双双战败,浩气打到了白龙口,今日定是一场恶战。
他起身走过去扶杨楚月,淡淡道:“衣服脱下来丢外面去,明天烧了。这洗不干净了,穿新的,我打水你洗个脸。”
杨楚月待他扶住自己,忽笑:“我还以为你会害怕我这样子,刚才一路走回来,巡逻武卫愣是没有一个敢靠近我二十尺的。”
谢剑觞帮他把外面的白衣脱了丢出去,青玉流和琴中剑放一边,扶着他坐下,给他打了盆洗脸水过来,绞了毛巾认真给他擦脸,过会儿才道:“因为是你,所以不怕。”
杨楚月血色瞳孔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给自己擦干净了脸,又脱了自己里外衣服换上新的,期间未发一言,待到谢剑觞也坐了下来,才忽地抱住他,脸埋到他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轻轻地说:“我以为你走了。”声音委屈又带点难受。
谢剑觞明白,顾清陌来过的事情瞒不过他。
杨楚月似是问他,又似自言自语:“你为什么不走?”没等他回答,更紧地抱住了:“给了你很多机会,通过叶秋潭放出消息让你离我远一点,可是你还是回到了我身边,纯阳宫叫你回去你也不走,那你就生是我杨楚月的人,死也是我的鬼了。”
身上的血迹还没有清理干净,杨楚月抱着谢剑觞的时候血腥气直扑谢剑觞脸上。他却依旧轻轻回抱住了杨楚月:“我两年前是辞了剑宗首席下山的,早就不是纯阳的人了,如今不过是个江湖人。”
杨楚月抱着他不动,轻轻道:“好。你我都不再是什么长歌首席、剑宗首席,都只是普通的江湖人……真好。”
谢剑觞轻轻拍着他的背,半天没见杨楚月有声息,侧头一看,他竟然已经睡着了,却还是眉头紧皱,显然是很不舒服。
谢剑觞只能又把他叫醒,两人脱了衣服在床上相拥而眠,宛如多年前一般亲密。
番外四·⑥ 青玉长吟
那日之后杨楚月放宽了他的限制,他已经可以像普通恶人谷的人一样在白龙口来去自如,进出卧龙坡都没有武卫阻拦。
卧龙坡的武卫鲜有知道眼前这位白衣佩剑的男子到底是谁的,有的听了暧昧的小道消息和谢剑觞初来时杨楚月的态度,又见到谢剑觞样貌清俊,背后说着杨督军可算是有个小情人了;更多的是以为雪名先生是杨楚月请来的医师,因为他确实没事儿就给在攻防战中受伤的兄弟治伤。
倒没人怀疑到昔日国师的身上,也没人怀疑他是浩气盟的人。
谢剑觞和这些恶人谷的人接触多了,也才明白,什么正邪?打架杀起人来,一样的正邪不分。恶人谷里妻女被杀走投无路,全家病死自己独活的伤心人不在少数,浩气盟内作奸犯科的人更加不少。不过是顶了个阵营的名头,非要在一潭浑水里分出个黑白善恶,着实可笑。
这日他又给几位攻防战里重伤被抬回来的侠士和将士治伤,边给他们配药边闲聊。
其中有位年纪不大的侠士问他:“雪名先生,你喜欢恶人谷吗?”
谢剑觞正捣药,闻此言偏头一看,这位侠士看起来也就是个少年,正常人家读得起书的都还在学堂读书吧?显然涉世未深,比顾清陌还小的年纪,却凭着一句自在逍遥入了恶人谷冲杀。却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故事了。
谢剑觞轻轻一笑,把捣好的药用纱布包了,交给旁边打杂的人去给受伤的武卫敷药,自己洗了药罐子又开始捣另外的:“不喜欢,你呢?”
侠士“咦”了一声,又问道:“雪名先生不喜欢恶人谷,怎么又在恶人谷里呢?”
“我可没说我是恶人。”谢剑觞觉得这个少年甚是有趣,不由得也和他多说了几句。
少年似懂非懂点点头:“我也不喜欢恶人谷……要不是我父母都没了……恶人谷大家都对我这么好!”
他说的话有点颠三倒四,估计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旁边年纪比他大的另一位侠士不轻不重打了一下他的头:“别说不喜欢恶人谷!大家都是兄弟,你不喜欢恶人谷待着干嘛?”
少年嬉皮笑脸跟他求饶:“好大哥,我是觉得大家都很好啊,只不过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指不定哪天命都没了,你还说带我回君山喝桃花酒的!我可不想这么早丢了小命。”
另一位侠士正准备训他几句“自在逍遥生死当置之度外”之类的,谢剑觞却心中一动,问稍大的那位侠士:“你是君山丐帮的人?”
那人爽朗一笑,拱了拱手:“是的,不过很早就出来闯荡了,也有两年没回丐帮了。”
谢剑觞停了捣药的手,直了直身子,温和问他:“你认识郭化吗?”
那人“嗨”了一声:“怎么不认识!郭化师兄乃一代武学奇才,当年丐帮整体式微,名剑大会节节败退,是郭化师兄一人打遍那届名剑大会所有人夺冠的!那会儿郭化师兄也不过十来岁,算算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我跟他还是有些交情,以前一起练武喝酒的,怎么,雪名先生也认识他?”
谢剑觞看着他和记忆中那位丐帮弟子如出一辙的气质,笑了笑道:“以前遇到过,和他切磋了一次,很不错。”
那人点点头,一时也忘了要教训人的事情,跟谢剑觞交谈起来:“我入恶人谷也是听说郭化师兄入了恶人,但我来了之后从未见过他,大概在别的据点吧,他也没有回丐帮,先生是什么时候遇到师兄的?”
谢剑觞想了想:“两年半了吧?”
“那是名剑大会?”
“嗯。”谢剑觞道,“我见他和一位藏剑弟子切磋不落下风。但他没有参加那次比赛,最后是纯阳弟子夺的第一。”
那人挠了挠头:“不对啊,两年半以前,郭化师兄应该是在西域……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西域?丐帮弟子好端端跑西域去干嘛。谢剑觞觉得郭化怕是有些故事,包括他找自己要鹤心蚀骨……是为了救谁?
但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当天谈话就这么不清不楚结束了,留下了颇多当年的疑点没有解释清楚。
这几日浩气攻打白龙口都攻得紧,杨楚月几乎都没怎么睡觉,连在屋里的时候桌上也堆满了许多战报,各种舆地图挂得到处都是,偶尔还直接和心腹以及别的督军就在屋里商量战事,从来没避开过他,也是对他这个浩气盟身份的人十分放心了。
今日又是这样,谢剑觞端了茶水送给他,正巧碰见杨楚月和几位心腹站在沙盘旁边眉头紧皱,似在纠结什么重要的事情。见他进来,大家都没怎么在意,杨楚月挥挥手让他把茶水放在一边。
谢剑觞放下茶水,也没顾忌这么多,凑过去看了看沙盘。
目前原来是固有恶人谷领地的黑龙沼已经全线被浩气盟占领,危及融天岭;原先打到瞿塘峡直逼巴陵县的恶人中路也被打回了白龙口,目前瞿塘峡打不下来,白龙也在胶着;上路还好,打下了金水,算是比较轻松的了。
这个沙盘是微缩的白龙口地图,红旗插的地方是恶人谷据点和兵力部署,蓝旗插的地方是浩气盟的兵力驻扎地。
谢剑觞看了看,没看出所以然。杨楚月直起身,跟身边心腹说:“如果我们从小路先偷袭怎样?”
那位心腹摇摇头:“不可,就怕浩气猜到我们的意图,从小路截我们。”
杨楚月拧起眉头,又静静看了一阵沙盘:“我也怕他们兵出奇路。卧龙坡虽大,箭塔虽多,但很多都用不怎么上……还是从长计议,先派人去各个可能的地方潜伏着,一有动静就向我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