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晴明慢吞吞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好整以暇看着薄朝彦:“现在轮到你了,朝彦。”
要是从出生开始算的话,朝彦的确没什么可讲的。
比起晴明,在他出生后的六年时间里可以说是毫无波折。
和便宜兄弟荒野求生,和便宜兄弟当上荒原小霸王,和便宜兄弟尝试交流,和便宜兄弟互相搓磨、消耗时光。
——然后和便宜兄弟不告而别。
“我不是出生自人群中的生灵,如果没有伊邪那美的祝福,在那样的环境下,我或许会成为和我的兄弟一模一样的存在。”
晴明也觉得这样的故事未免太单薄了一些,于是他将矛头首先对准了故事中的另外一个当事人。
“你的兄弟,详细来讲的话,你认为他是个怎样的存在?”
朝彦考虑了一番措辞:“狂傲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恣肆的、充满野性的。”
晴明突然愣了愣,半晌后才接着说:“……朝彦你……觉得你是个怎样的存在?”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薄朝彦一时间没能找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
他不怎么对自己做出评价,因为一旦做出了评价,正面的词汇会成为某种目标、负面的词汇会成为某种自省。
朝彦对与「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没有追求,所以也就没有定义。
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和我的兄弟完全相反的那类。”
安倍晴明抬手握住了扇子。
他只有在认真思考事情的时候才会这样做,仿佛只要手里拿着忠行老师留下来的东西,大脑就能按照被教导的那样,随时保持清醒。
“姑且问一下,如果觉得为难的话也可以不用回答——”安倍晴明认真问,“伊邪那美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薄朝彦如坠五里雾中,却也知道这是晴明得出最后结论的一环,于是干脆不去想问题的缘由。
“伊邪那美想要了解「人」。”他这样简单的回答了。
这并不是需要保守的秘密,黄泉之主也无谓让他人知晓自己,不然早在晴明第一次开口道破她身份的时候就发怒了。
安倍晴明却深深看了眼朝彦,口中念念有词:“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薄朝彦很不情愿地说出了平时源博雅才会说的话:“你当真要和我兜圈子?”
“寻常人必定不会像你这样,寻常人必定不会像你兄弟那般,可寻常人都会有你们身上的一部分。”
晴明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没有发现吗?朝彦,你和你兄弟是截然相反的存在,正因为相反,所以没有重叠的部分。你们是两种类型的无限延展,当这样的存在相连……”
薄朝彦突然懂了晴明的意思。
拨云见日一般,晴明未说完的后半句话自然地从他口中呢喃出声——
“……才能凑到完整?”
“是。”晴明应得简洁,又说,“傲慢和谦卑、野性与知性、贪婪和知足……不管你见再多人,都没办法凑齐有关「人」的全部。可伊邪那美想要了解人,她根本没有必要让你凑齐。你和你的兄弟,你们已经出现在她眼前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所以伊邪那美才会玩闹一般让他们成为兄弟,才会收走自己的一部分,又给了兄弟一部分。
为什么伊邪那美能笃定自己能从薄朝彦这里得到答案呢,明明那么多人穷极一生,也没办法弄清「人」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找到了极与极。
“所以她才让我们待在一起,呆在在那片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绝对不会和旁人相遇的荒原啊……”
这样的话,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伊邪那美就觉得已经足够了,这就是最好的参考对象,最好的代表。
朝彦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出现的笑容是不是苦笑,或者是疑惑得到解开之后的恍然大悟。
他也无法对神明的行为做出什么评价,一定要说的话也只能说出「仁慈」。
薄朝彦决定离开自己兄弟,这已经算是和神明原本的打算背道而驰了。
可伊邪那美没有做出任何举措,依旧对他充满着期待,让他能够十分自由地在这片大地穿行。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晴明挥手让鸢姬送上了热茶,茶盅上腾起的氤氲才稍微缓和了气氛。
安倍晴明以为薄朝彦现在是在整理心情,毕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非观察者,而是被观察的对象……若是心高气傲一些,肯定会心存芥蒂吧。而事实上,朝彦没有在想这些,伊邪那美的目的和他的目的依旧是不冲突的。
他想的是:原来我的兄弟真的可以算为我的半身啊。
我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觉得他和我是截然相反的性格,但是伊邪那美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就发现了这一点。
说到底,神明的视野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从只言片语就道破真相的安倍晴明……也相当不得了啊。
也是,阴阳师虽然听起来是专门应对怪力乱神的职业人员,可说到底还是某种官僚。
能在宦海中脱引而出,并且掌握这个时代大多数「奇艺」阐释权的家伙,怎么可能简单呢。
想了半晌,薄朝彦站起身。
“已经快入夜了,你要做什么?”晴明问。
“我想去找他。”朝彦理了理衣袖,“是啊,为什么我一直要避开他呢。或许是在潜意识中知道,他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一旦相遇就会爆发冲突,我一直在回避这类的冲突。”
“现在为何改了念头?”
薄朝彦缓缓笑开,侧身挪揄道:“在你五岁时候,为什么要上房揭瓦?”
安倍晴明:“……”
“和你一样的理由而已。心里在喊,不要,不可以,这样会出大事的。和半身重逢能出什么大事呢?现在的我想要得到答案了。”
等到薄朝彦快走到门口,鸢姬突然出现,迎了上来。
“「知道你肯定不会带上清道夫,至少去叫上狗卷作生吧。」晴明大人让我转达这样一句话。”
狗卷作生?带他做什么?
给我兄弟加餐吗?
尽管心头是不理解的,朝彦还是在路过狗卷府邸外时叫上了人。
在跟着薄朝彦学习了一段时间后,狗卷作生的问题也得到了改善。
他的咒力依旧不算多,可或许是师从狂言师的关系,「世界」将和他的契约放到了充满了善意的位置。
若是以前,作生得用一条河流换取一句承诺,那么现在,他只需要用一壶水就能和「世界」握手言和。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狗卷博野对薄朝彦充满了尊敬。
他什么也没问,非常放心地把自己儿子领了出来,交给了这个在众人视线中消失了好久的狂言
在诺大的平安京寻人是件麻烦事,而当薄朝彦下定决心想找,四面八方的风、天上的云、随风而起的花瓣……所有的事物都是他热心的朋友,将自己知道的讯息知无不言倾诉在他耳边。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
狗卷作生懵懂又乖巧,什么也不问,被薄朝彦牵着,只是乖乖和他一起走。
他的模样让朝彦突然想到了麻仓叶王。
上一次带着小孩在晚上出门,还是他和晴明祸害叶王。
那个时候荒弥还没死,自己刚认识源博雅,三个「大人」都知道第二天肯定会被阿知登门问罪,觉得那样也很有趣,所以也就肆无忌惮地做了。
那天晚上,叶王忍无可忍说出了荒弥的心声:
「如果没有这两个碍事的家伙就更好了,阴阳师能活多久啊?二十岁就应该去死了吧。」
二十岁已经过了,阴阳师还活着,说这话的人却死了。
朝彦也已经很久没收到有关叶王的消息了,只有天元偶尔会写信回来。明明阴阳术遣派式神的话会快很多,可叶王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这条路实在是太长了,长到薄朝彦能够不断地回忆着过去,他也在心中为自己辩驳,在有重大事件发生之前,心头不断涌出杂念也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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