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18)
“谢谢。”裴序低头抽烟,“钱你垫了多少,我给你。”
“行了。我就是一个劳碌命,先欠着吧。”许绵秋一甩头发,懒懒道,“跟我还打肿脸充胖子,你钱包都快比脸干净了吧。”
裴序勾勾唇角,“我怎么记得你没这么大方?”
“对男人小气而已。”许绵秋横他一眼,“朋友又不一样。”
裴序吸进一大口烟,看了看她,真心实意地说:“谢谢秋姐。”
许绵秋夹着烟的纤长手指一点,淡淡道,“我也没帮什么忙。你家那个小丫头挺懂事的,不大要人照顾,喏,医生一说恢复得不错,她几天前就想出院了。”
“但我想想你家那样,没给她办,养得差不多再说吧。”
讲起裴序家里的事,她仰起头道,“欸对,你妈来过。你没还钱,姓张的叫人砍了她一根指头……那天陈进去得晚,没拦住。不过人没大事儿。”
她说到这儿,心里觉得多少得表达点遗憾情绪,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地补充道,“我看她来了也是抱着你妹妹哭,手又残了,帮不上什么忙,就赶她回家了。”
裴序脚步停了停,半晌才道,“嗯。”
近况交代得差不多了,许绵秋转而开始盘问裴序,“你怎么样,好不到哪去吧。姓张的追那么紧,我还以为你躲到外地去了。”
“前几天在朋友那儿。”裴序烟抽得很快,转眼只剩一小段,扔到地上踩灭了,声音变得有几分阴沉,“钱的事这两天解决了。”
抽烟的女人抱着胳膊,转过脸打量裴序。欠下的债务和陆续打来的几笔医疗费加起来约有十几万,短期内不可能借得到,这些钱不用追问也知道来路不明。
她无从得知裴序这半个月都在做什么,也不想获知,别无选择的选择她做得并不比裴序少。如果伤口能流泪,他们的泪水想必曾汇入同一片沉默的海。
两人在暮春天光正好的风中又并排走了一阵,再站住脚时,许绵秋精巧的下巴一晃,微笑着往裴序脸上徐徐喷了一口烟,说:“解决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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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一根烟的功夫,陈进带了一大袋早餐回来。裴序上楼看过裴荔,见她没有醒,便让许绵秋留下照看,自己去另一间病房探视耿征明。
那两刀有一刀伤及要害,耿征明至今仍然无法下床走动,好在精神复原得不错。他见送早餐的人不是护士和陈进而是裴序,喜形于色,险些牵动伤口。
“耿叔!”裴序迅速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别轻易挪动,自己搬过看护椅坐到床边,拆开带来的餐盒,把粥碗递给他。
“多久没看见你了。”耿征明不着急吃东西,放在面前的小餐板上,用略显粗嘎的嗓音费力道,“荔荔她……”
刚起了个话茬,他猛然记起病房还有其他病人,立刻缄口不言了。只是和裴序对视两秒,垮下肩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裴序低垂着眼,像是在看粥碗里升起的袅袅热气,好一会儿,道,“您先吃点吧。”
耿征明硬咽了两勺,觉得食不知味,慢慢说起同事传来的消息,“老李说案子办得顺利,人都抓到了。”
裴序闻言,抬起脸看着他,勉强一笑。
耿征明的语气不知不觉间透出同病相怜的意味。他此刻不是教导裴序的警队大叔,也不是救了裴序妹妹的恩人,仅仅是有着与他相近遭遇的失独父亲。
“既然凶手归案了,案子你就不要再管。”耿征明絮絮说,“幸好你前一天让我去看她,没真让那两个禽兽得逞——”
他稍作停顿,不愿再讲下去,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最重要是照顾好荔荔。她的路还很长,别让这件事影响太深……”
裴序在耿征明说话的间隙里缓慢靠向椅背,脸偏了点角度,眼神放空,好像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凶手到案。李队告诉您的?”
耿征明愣了一下,“嗯。”
裴序屏住呼吸,像是这样才能压抑胸口涌动的情绪。他用手撑着额头,声线泄露少许隐藏的痛苦,“耿叔,我知道是谁。那三个人只是替死鬼。”
“他们本来应该冲我来的。”
耿征明对这些隐情始料未及,表情登时十分凝重,“你得罪了什么人?有证据吗?”
“没有。”裴序说,放下微微发颤的双手,“对方有钱有势,不会被抓。”
耿征明对裴序这些消息的来源存疑,但他自己有伤在身,无力求证,除了安抚,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思虑半天,他开口道,“算了吧,那两个行凶的都抓到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件事对方没捞到便宜,应该也不会再为难你。”
话音刚落,病房里响起一阵短暂的走动声,另一位病人离开了。纷杂的背景音消失,仅剩室内的两人沉默以对。
“裴序,你不要意气用事。没灾没祸比什么都强。你经得起折腾,你妹妹经不起了。”
“再说公道……哪有真正的公道……”耿征明喃喃说,“能有这个份儿的公道,已经不错了。”
“你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呢。”病床上的人疲惫颓废地阖着眼,“忘了吧。好好过日子。”
病房内安安静静,又无人再说话。唯余撩动窗帘的风声。
明明还未入夏,裴序却觉得窗户照进来的阳光热得他后颈发烫。一种灼烧般的痛感自上而下地延展开来,好像昨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正在他体内四处流散,再抽进一千根烟的尼古丁也于事无补。
“耿叔,你和我一样。你知道不可能的。”裴序静静地说。
第16章 蜃楼(1)
耿征明没再说话。
身为几十年的老警察,他考虑得要比裴序多一些。从工作经验来看,要淡化伤痕,忘却案件带来的影响,最理智的做法就是适可而止,不再深究。
但如果以不幸失去女儿、被摧毁平凡生活的父亲而言,耿征明又完全能理解裴序的想法。他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无从劝起,定定看了裴序小半分钟,满是皱纹的脸不禁一暗,皲裂的手交握两下,又重重拍了拍裴序的手臂。
裴序转过脸,见他沉默下去,便不再多谈内情,只是向前一推粥碗,让他多吃几口。
“裴序。”陈进在外敲门,推开进来,指指楼下道,“你妹妹醒了。”
“快去看看。”耿征明一面催促一面叮嘱道,“那些事不要提,别吓着她。”
裴序应了一声,起身和陈进一同离开。
早餐时间,来探视送餐的家属渐渐增多,走廊上有不少拿着保温桶的人。陈进有意和他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问:“到底是谁干的啊?”
裴序扫他一眼,“你刚才听到了?”
“嗨,正好听着。”陈进摸摸后脑,继续问“你查到是谁了?”
他边走边说道,“出事之后你一给我电话,我就去打听公安抓的那俩人的来历了,是跟老港口的何六混的。何六嘴严,问别人——我也告诉你了,道上的都传是那外围女找他们做的。”
楼层间隔不过三层,他们没乘电梯,直接从楼梯间走。裴序慢吞吞下着楼梯,说:“我找过她。”
陈进对此倒不意外,“没见到人?”
他想如果裴序见到了,对方应该很难平安无事地进警察局。
裴序点了点头,“警察抓到那两个人之后,她就没再去学校。我费了点事儿,找到的地址是一个别墅区,进不去。”
“哟,这鸡还有后台啊。”陈进骂了一句,明白过来,“你得罪人家金主了?那还真有点麻烦,耿大叔说得也对,不好惹。况且就咱们这样的,想把人家怎么着也没机会啊。”
裴序插在兜里的那只手摩挲了两下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地发出一个单音,“嗯。”
“喂,裴序,你小子别发疯。”陈进直觉裴序态度奇怪,担心他要去和人硬碰硬,赶忙转移话题道,“耿大叔不都说了,你没证据,不好肯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