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60)
酒店内饰的灯光在夜晚更显暗沉,深红织花的地毯踩上去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整条走廊因而格外幽静。沈渝修眼睛微眯,边走边隐约瞟见自己房间门口站了一个脸熟的男人。
对方看他出现,微微一笑,伸出小臂,作势要推他往斜对面的房间去,“沈总,沈董已经到了。”
沈渝修一怔,酒意即刻散了不少,看向那间虚掩的套房大门。
套房内的灯几乎全开着,一踏进去,沈渝修便被晃得有些难受。他向里走了几步,望见沈耀辉坐在摊了一些资料的办公桌后,便站直身体,规规矩矩地低声道,“爸?”
沈耀辉抬起头,目光如炬,锐利得让沈渝修瞬间醒了神。
“坐,有事跟你谈。”
第58章 遗传(3)
沈渝修依言坐下了。
那把沙发椅被他拉得距离办公桌略远,维持着将将能看清桌上资料的距离。
从上次的公寓谈话后,他对沈耀辉有种难以形容的敬畏和防备,他知道沈耀辉是有意为之,暗暗向他警告。而这份警告也确实如期发挥作用,沈渝修此刻后背凉意蔓生,惴惴不安地半低着头道,“爸,您有什么事?”
回答他的是小半分钟的纸张摩擦声,沈耀辉戴着眼镜,再次确认一遍那些文件后,将它们向前一推,“你看一看。”
沈渝修先用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父亲,而后才将注意力转到那些文件上,身体略向前倾,发现是一份股权转让书,以及几处房产基金投资相关的合同。
“爸,您这是?”
沈耀辉很早就准备过遗产捐赠的相关手续,和沈家来往密切的大都有所耳闻。做慈善不算什么稀奇事,A市政商圈能叫得上号的人家大部分还兼着各种慈善协会的头衔。可做慈善做到把遗产全捐赠的毕竟不多,旁人不了解,权当是沈耀辉勉励儿子,又有善心,一度传了好一阵美名。
但沈渝修自己,倒能猜出一些关窍。说好听点这叫广结善缘,说难听点,无非是认为,既然都是给外人,就不必让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儿子白拣便宜。
沈渝修看不明白,沈耀辉现在这番举动又是什么意思。
“签完字,7%的集团股份和这些财产就都是你的。”沈耀辉摘下眼镜,指节刮着眼眶道,“哦,对了,你在B市办的那个小公司……去年挪了点儿分公司账上的钱是吧。”
沈渝修尚未反应过来沈耀辉是真的在向他大方赠与股份,又听见关于B市公司的财务事宜,不禁紧张得心脏重重一跳。
“那笔钱上个月收回来一半?”沈耀辉随意地挥挥手道,“剩下的就算了,当是给你注资吧。”
沈渝修坐在浅咖色的皮质沙发椅里发愣,下意识地抓紧扶手,往后靠了靠。
沈耀辉确实是什么都知道。他头顶正有一盏内嵌的射灯,冷白的光从头顶落下,眼镜和额头共同制造了一片眼部的阴影。他锋利的眼神就藏在这片阴影中,令沈渝修几乎要生出一丝恐惧。
隔了小半分钟,沈渝修动动嘴唇,轻声道,“爸,您不用这样。”
他直觉沈耀辉并非善心大发。他们这样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面前散乱着一堆筹码,更像谈判,而非一个父亲要给孩子弥补些许关爱和支持。
沈渝修不清楚沈耀辉想用这些换取什么,但隐约能猜到那应该是个过度昂贵的、他不愿失去的东西,便迅速开口回避道,“我不需要这些,分公司挪走的钱……您大概也查到了,我是拿去应急的。”
他咬咬牙,保证道,“年末我会尽力填平。”
这些回应完全出乎沈耀辉意料之外,他额前挤出几道深深的抬头纹,耸着眉头,问道,“这么多你还不满意?”
“不是。”沈渝修更坚定了一些,“爸,我说了,我不需要。”
沈耀辉矫饰的和颜悦色终于完全褪去。他沉吟着,将随身携带的那只钢笔拆拆合合几下,等笔帽再一次与笔尖发出咔哒的嵌合声时,说:“最近集团会进个人,我交代了老方亲自带他。”
方副总是沈耀辉近些年很信赖的一位得力悍将,鲜少干这些提携人的活儿。沈渝修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道,“谁?”
沈耀辉稳健地放下钢笔,背过身对着落地窗,向外眺望片刻,道,“我和你妈的亲生儿子。以前出了点小意外,这两天刚找回来。”
沈渝修愣愣地睁大眼睛,不太敢相信这个消息,却又清楚沈耀辉讲出来的,必定是经过反复检验的事实,失语一会儿,才小声问,“……亲生儿子?”
他起伏不定的心略感安定,拼命安慰自己,原来如此,原来这样。找回了亲生儿子,当然要替他铺路接班。慈善的话放出去了,也总要找个名头圆回来。
顶几天贪心的名声而已。沈渝修自嘲地想,沈耀辉给的条件堪称优渥,所以不算什么。
“对了。”沈耀辉半侧过身,眼神像是由于窗外蓝色景观灯光的渲染而显得疏远冷漠,“领养你回来的时候,他刚出生没多久。算起来比你小一两岁,应该叫你一声哥。”
“人你也是见过的。”他用正脸对着沈渝修,近似俯视地看着他说,“他叫裴序。”
裴序。
沈渝修感觉脑后像是“砰”的一声,被什么重物击打一般,浑身的血液因为应激而骤然涌上大脑,身体其他各处都被抽走了热源,冰得如坠深渊。
但他只不过是摔到了沙发椅的靠背上,后脑轻轻磕碰了沙发椅未作全包处理的木质边缘,理应不算疼。
然而沈渝修觉得自己像块被打穿的玻璃,裂纹正从某一个孔缝延伸出无数分支,迅速扩大,就要碎裂成一颗一颗细小晶莹的渣滓。
沈耀辉仍在说着什么,像是一些陈述,描绘这个儿子得来不易,以及他们夫妇的满心期盼,“我和你妈本来以为这辈子命里没有儿女缘,能找到他,很不容易……我们现在别无所求,只要他能走正路,过得好,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了。”
沈渝修的躯体和意识仿佛有些脱节了,听到的都是很零碎的字句。他眼中空蒙,呆滞地望着面前的人,一时觉得非常想要逃离。
“等他下周开始进公司,你也要好好帮他。”沈耀辉说,“我和你妈亏欠他太多,我们留了一些给你,公司就算作给他的补偿。”
沈耀辉说着,点点桌上的那些文件道,“你不愿意帮他也可以,这些东西够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他坐回沈渝修的面前,于这晚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渝修。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嗜好,我们不会干预。但你要保证,不能带进家里,更不能和你弟弟搅合到一起,明白吗?”
此刻的沈渝修思维很迟钝,半晌,他终于了解沈耀辉的真正意图,僵坐在原处,艰难地张了张嘴唇,“爸,我和裴……”
沈耀辉抬起手,粗暴地打断道,“你不会让爸爸妈妈失望,是不是?”
沈渝修脸上不剩多少血色,牙齿咬着有些发白的下唇,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他兜里的手机却在此时高声作响,裴序打来的,过十一点了,是沈渝修往常应酬结束的最晚时间。
他的名字就在悠扬的铃声中,静静地在那块屏幕上显示着。
沈耀辉将手机从他手中抽走,平放在桌面上,关了静音。他看沈渝修盯着手机,眼珠也不错一下,脸色愈发难看,拿起搁在一边的钢笔,往前递了递,“还是签字吧。”
沈渝修没接过来,只是垂下眼,看那个亮了四五十秒的名字。等电话被迫结束,屏幕彻底变暗后,他才用轻而低哑的嗓音道,“爸,我真的不需要这些。就算裴序……我和他,也不是兄弟关系……”
“那你和我们就没有关系!”沈耀辉将钢笔往桌面上重重一砸,斥骂道,“他是我和你妈的亲儿子,我们养你这么多年,难不成是让你带着他给沈家绝后的吗?!”
沈渝修痛苦地紧闭起眼睛,费尽力气堆积的勇气果然在那句“养你这么多年”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是从什么时候起?二十岁,十八岁,还是知道真相的十四岁?沈渝修想,他被动地、主动地,习惯了这种待遇,并温驯地将以此为据,将期待和自我一同放低。二十多年的人生是笔理不清的乱账,横看竖看,怎样核算,结论仍然是他亏欠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