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陈里予收起未完成的画,看了一眼地上用过的画具,皱了皱眉,改口道,“算了,你先走吧。”
见他收起了画也只是随手折两下丢在一旁,坐在那里拿出了手机,丝毫没有要起身收拾的意思,江声犹豫片刻,还是指了指他脚边的“一地狼藉”,问他:“这些是要洗的吧?”
陈里予点点头,随口道:“嗯,过一会儿我……”
“那我帮你洗了吧,”江声说,“洗完跟我一块儿回去上晚自习,好吗?”
这大概是一个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问题。
很久很久之后,陈里予问他,如果早知道从那天起所有的颜料盘和笔都要丢给他洗了,他还会不会开口问这个问题。
“会啊,”江声会说,“我就是觉得,你那么好看,怎么能自己收拾这些呢。”
至于陈里予红着耳朵让他闭嘴,顺手把喝空的咖啡杯塞进他怀里让他洗……就是后话了。
抱我
第4章 伸手
江声是个挺有礼貌的人,面对略显脏乱的颜料和画具也保持着平和的耐心——比陈里予强装出来的虚假耐心要平和得多——与外行人对画材鲜见的尊重。
他似乎把这些被人遗弃的、质量平常但至少抗造的东西看作艺术家金贵的工具,又或者只是尊重作画这件事本身,会一趟趟带去走廊另一头的洗手间,细致地冲洗完,带回来,整齐地放在桌面上铺开。
他说不让陈里予动手,也确实没有劳动他,让人坐在几米开外的椅子上无所事事,还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给了他。少年的衣袖随手卷起来,棉质卫衣的布料薄而柔软,沾了一点儿零星的水迹,将浅灰的衣料浸成浓重而突兀的深色。
陈里予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想他流畅健康的小臂肌肉是足以写进教科书的好看——干净、健康,自己大概一辈子也拥有不了。白炽灯下少年的轮廓分明,弯下腰去身形也是廓然的,像是阳光下一棵蓬勃生长的树,十七八岁特有的挺拔。
但他自己是死的,一棵早夭的枯树,在这样颠倒的荒唐的冰冷的阳光下,抱着对方余温尚存的外套,汲取最后一点不可得的生气。
太冷了——陈里予鬼使神差地想,太冷了,刚才被他抱着的时候,好像还没有那么冷……
某个荒唐的念头被他扼死在成型前,心底里告诫的声音轰然回荡,是冗长梦魇的回声。不该的,不该靠近他,他不该去妨害一个无辜的正常人。
于是陈里予默不作声地摇摇头,甩掉耳鸣般的自我警告,清了清嗓子,在江声整理完画架、要起身和他说话前开了口,语气平静的两个字,“江声”。
这好像是陈里予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又好像不是,那种微妙的新鲜感让江声愣了一下,挠挠头:“怎么了——外套不穿吗,挺冷的。”
陈里予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等他走到近前便伸手将外套塞回了他怀里,叫了一声名字也没有下文,只是道了声谢。
借外套、带饭、收拾残局,还有那个将他从窒息边缘一把捞回来的拥抱……他是该谢谢这个人。
“小事儿,”江声随手拍拍他的脑袋,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冒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什么……平时老拍别人,习惯了,不好意思啊。”
彼此都怀着微妙的歉意,相处起来反而出奇地融洽,江声如愿以偿地把人带回了教室,陈里予也暂时放下了心底里那点儿“无以为报”的亏欠感。
从背阴的偏僻教室走出来,穿过操场的时候反倒不那么冷,像是从高处不胜寒的月上回到人间——陈里予看着墨色夜空里那轮明晃晃的月亮,冰冷的手蜷在衣袖里,又莫名其妙地想,还是冷的,幸好这个人不是他男朋友,否则这么直男、外套宁愿随手拎着挂在肩上也不给他,多少还是笨了点儿。
教学楼安安静静,倒是省了没话找话的尴尬。回到教室的时候晚自习刚刚过半,两个人从后门溜进去,才坐到位置上便看见了窗口巡逻的班主任,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这个角落。
“没事儿,我出去一下,”江声抬起手,似乎习惯性地想拍拍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停在半空顿了顿,中途易辙去抓自己的头发,一边轻声道,“解释一下就行了。”
初来乍到,情况特殊,逃晚自习被撞见对陈里予来说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事。然而他看着江声离开的背影,还是愣了一下,冰凉的手心不知为何隐隐地热起来,惶惑茫然之下,被人垫了一层密密匝匝的心安。
“江声,”班主任老刘看见他出来,反倒松了口气,把人拉到一旁的连廊上,才压低声音开口道,“之前上哪儿去了?”
江声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旧综合楼的画室……我告诉他在哪儿的,看他心情不太好,就想……”
老刘向来不是不懂变通的那一类老师,出了名的菩萨嘴豆腐心,闻言也不恼,默默听他说完了原委,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做得很对,确实不该放这孩子独处——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高三了,也不能老这么耽误学习。江声啊,要是嫌顾不过来,就多找几个同学轮流陪陪他,怎么样?”
合情合理,就是听着有点儿别扭。江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脑袋一热,话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没事儿,不麻烦其他同学,我看着他就行,同桌一块儿吃饭上课的,也不影响。”
热情得过了头,有些突兀——所幸老刘不懂年轻人那些说来便来的新鲜情愫,也不往那一茬上面想,点点头:“行了,就知道你小子靠谱,回去自习吧,看着点儿班里纪律。
江声也跟着咧嘴,抬手跟他比了个OK,在老刘带着笑意的那声“没大没小”里目送他回了办公室,才慢慢放下手,松了口气。
转瞬即逝的酸意来得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他也不知道从哪一秒起,自己居然对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人有了独占欲,私念纯粹又直白,不想对方被别的什么人“轮流看着”。
只能怪他同桌太好看了……江声摇摇头,用一连四五个无关痛痒的借口搪塞过去,转身回了教室。
走进后门的那一刻,看见白炽灯下陈里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才确认了什么似的,伸手抓了两把自己的头发,向对方走去。
这个少年像一个过分美好的梦,随时都会破碎消失一般,然而梦里的幻象眼见为实,看见了听见了,又让人心生满足——梦也是他一个人的。
陈里予察觉到他的视线,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于是白炽灯下纸影似的梦被点活了,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漫长的后半生。
晚自习倒是相安无事,江声毕竟是个普通的高三学生,肩上还压着父母沉甸甸的期望和同样沉甸甸的七八张试卷,得在剩下半个晚自习里写完。
他的同桌问他借了张白纸,端坐在一旁低头画画,白纸黑铅笔,张牙舞爪的一只猫,毛发长而蓬松,像团拖把头。
他偶尔会瞥见江声的手——手腕,上面有圈略微氧化的细红绳,坠着只小小的木玉貔貅。天禄辟邪,家里大人明晃晃的祝福。
小貔貅随着对方写字的动作晃晃悠悠,明明没有发出半点动静,却不知为何叩进他心里,敲出清凌凌的回响来。
很像听着某种舒缓的轻音乐落笔,笔触也变得轻快平和——于是那只起先有些奓毛的拖把头也温顺起来,变成一团柔软的拖把头。
无声的背景音随着下课铃响起戛然而止,江声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凑过来看一眼他的拖把头,轻声道:“这是猫吗,真可爱。”
陈里予点点头,没说话,也放下了笔。
他没有书包要收拾,也没有要等一起回家的人,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坐在位置上,沉默着等对方说话——他总觉得这个人会说出什么来。
果不其然,江声收拾完东西之后停了一下,状似无意地低头问他,等会儿是一个人回去吗。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