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头两秒钟,阿尔巴利诺依然不甚清醒,他伸手往旁边摸了一把,平时赫斯塔尔躺着的位置空空如也,甚至连床单都不再是温热的——这挺罕见,赫斯塔尔一般不会比他起得更早:毕竟对方才是那个生物钟一塌糊涂、平时早晨起不来床、起床气还大得吓人的家伙。
这迷茫的两秒钟是困倦而舒适的,但是稍后更加真实的感受就袭击了阿尔巴利诺:主要是是来自胸口的疼痛,虽然那个烙印在涂抹药膏之后已经用纱布包裹起来,但是烧伤的疼痛也并没有减轻多少。
其次就是身上各处的酸痛……每次做爱阿尔巴利诺在下面的时候都跟他被人揍了一顿似的,简直是出门都会被认为是他被人家暴了的程度。毕竟赫斯塔尔在床上真的很喜欢掐别人的脖子、揍别人的脸、欣赏床伴因为疼痛而皱起眉头的神情。阿尔巴利诺对天发誓昨晚赫斯塔尔肯定很想把手指戳到他胸口的伤口中去,而对方没那么做的唯一原因就是不想毁掉那行字母。
但是这个烧伤依然造成了其后果:阿尔巴利诺很确定自己半夜的时候有些低烧,他现在还能模模糊糊地记起凌晨的某个时刻,赫斯塔尔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的时候,对方手指在他皮肤上留下的触感。
现在,阿尔巴利诺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起来,每一寸肌肉都跟二十年没上油过的生锈零件一样吱呀作响。他的胸腹处有一大片看上去颇为凄惨的咬痕——之所以将这称之为“咬痕”,是因为稍微有点判断能力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吻痕”——痕迹从肋下一路延伸到腹股沟,牙印透出一种发黑的淤紫色,有些部分已经破了皮,表面覆着凝结的血痂。
赫斯塔尔就是这样的人。当他撕掉那层文质彬彬的假面的时候,阿尔巴利诺会怀疑他真想要用牙齿撕碎、吞噬自己的伴侣的某些部分。在上一个夜晚,赫斯塔尔的牙齿曾经长久地贴在他的脖颈上,嘴唇就碰着那些随着心跳而搏动的血管,几乎可以听到血流的长河汹涌而过的呼啸响声。
当时,阿尔巴利诺轻轻地问道:“你想撕碎我的喉咙吗?”
赫斯塔尔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只是用牙齿咬了阿尔巴利诺的脖颈和锁骨,用手指粗暴地把他操到高潮,并且在阿尔巴利诺想要发出声音的时候捂住了他的口鼻,直到他因为窒息而眼前发黑。
如果戴着和赫斯塔尔相配的那枚戒指的人是个普通人,就会陷入对方到底是爱他还是想要他的命的恐慌之中,但是阿尔巴利诺不会。所以此刻他只是坐在被褥之间,一边小心地挪动自己一边倾听到底是什么声音吵醒了他——
那声音并非来自窗外,在这个寂静的、圣诞节的清晨,窗外甚至没有汽车经过的声音,这个疯狂而繁华的城市如同是死了,安眠在厚重的雪层下面。声音也并不来自厨房,毕竟整个厨房里赫斯塔尔最会用的东西就是那台咖啡机;作为穷人家的孩子,赫斯塔尔不会把自己饿死,但是他的做饭水平也仅限于不会饿死自己而已,意识到这个现实之后他就不再试图做饭了。
吵醒阿尔巴利诺的是极轻的音乐声。
那似乎是很熟悉的曲调,但是因为声音太轻了所以阿尔巴利诺一时之间没听出那是什么曲子。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跟失踪的赫斯塔尔有一定关联。
于是他顺从自己的直觉滑下了床铺,站起来的时候因为动作的改变而轻轻嘶了一声。他的腰侧正在缓慢地形成颜色更深的淤青,因为他昨天跪在赫斯塔尔脚边的时候,对方曾用脚踢过那里。
阿尔巴利诺摇摇晃晃地走出卧室,起居室里跟他们昨天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阿尔巴利诺没喝完的那杯蛋酒还是放在原处,炉火已经熄灭了,地毯上仍然有一片烙铁烫出来的焦痕,倒是烙铁本身不知道被赫斯塔尔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依然能看见赫斯塔尔曾在起居室里活动而留下的蛛丝马迹:沙发扶手上放着今天早晨新到的晨报,而昨天被摆放在圣诞树下的礼物已经被拆开了一部分;阿尔巴利诺的花店对面店铺里的老奶奶送的是绣着卡通驯鹿的圣诞毛衣,驯鹿的鼻子是一个个真正的毛茸茸的线团,现在这件毛衣被放在已经被拆开的盒子里,依然放在圣诞树下,阿尔巴利诺都能想象赫斯塔尔拆开这件东西的时候脸色嫌弃的神情。
奥尔加的圣诞礼物也已经被拆开了,礼物包装不翼而飞,但是内容确实是她十月份出版的那本新书。因为这本书现在正明明白白地摆在桌子上(赫斯塔尔很可能在桌前翻了几页,然后嫌弃地把书丢开了),很可能是出于奥尔加的恶趣味,这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当初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的收监照。
之前他们曾关注过这本书——当书的主角就是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时候,他们关注这本书也在情理之中。这本书在普通人之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是专业人士对它的看法则分歧很大,很多专业人士认为,在不能确定礼拜日园丁的真实身份的情况下,“认为礼拜日园丁是很可能已经遇害的巴克斯医生是一种对死者的不尊重”,“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做出这种推测只是为了夺人眼球”。
这是意料之中的,毕竟奥尔加不可能当众宣布“我曾去过礼拜日园丁的森林小屋与他对峙”,在隐瞒了太多细节的情况下,真相被人怀疑也在意料之中。
现在,书籍封面上身着囚服的阿尔巴利诺眼睛呆板地望着天空,他还记得自己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的状态,在莎拉死在小巷中之后,他暂时入狱是意料之中,但是整个过程依然十分令人疲惫。正是这种疲惫模糊了他们面容的细节,让他们和现在的自己——生活在异国他乡、下意识地改变容貌的自己——看上去有根本的不同。
尤其是赫斯塔尔,他想。
生活在维斯特兰的人们不会预料到现在赫斯塔尔的样子的,因为他们从未真正见过此人从笼罩着他的某种阴影之下走出来的样貌。他们不可能想象得到不屑于掩饰自己、锋芒毕露的(虽然有些人认为他在维斯特兰的时候就够锋芒毕露的,但是那跟现在相比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赫斯塔尔,他比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更像是尖利的刀刃、像是阴鸷的风暴、某种可以摧毁他所不在乎的一切的怪物。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阴暗的种子,大部分人都选择把它们埋在心底的最深处,一辈子也不会发芽,而阿尔巴利诺欣赏的恰恰是赫斯塔尔心中的那种东西如同野草一般生长起来的过程。有些人——比如说拉瓦萨·麦卡德,假使他还活着的话——会指责他把一个本应过着平静的生活的人拖下泥潭,正是他把人变成了野兽。
阿尔巴利诺自己并不那样认为,他甚至觉得无论自己存在与否,那些枝条都总有一天会舒展起来的。他不可能把一种东西变成与之完全无关的另一种东西。
有些事情早晚会发生……只要耐心等待。
就比如说此刻,阿尔巴利诺穿过起居室和走廊,推开通往阳光房的那扇门,然后音乐声就从门外倾泻而入。阿尔巴利诺望向乐声的来源,脸上忍不住浮现出阳光笑容,而这个时刻阳光房整个沉浸在朦胧的乳白色天光中,玻璃屋顶上还铺着厚厚一层积雪,因而光线比平时微弱了不少。
——在这个房间的一角,有一架钢琴。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坐在琴凳上,留给阿尔巴利诺一个脊梁挺直的背影。
阳光房里的植物在温暖的气温之下仍然绿着,现在那些层叠的叶子在晨光的照耀下全如同朦胧而疏淡的影子,赫斯塔尔穿着衬衫,袖口的袖扣依然一丝不苟地扣着,手指落在黑白的象牙琴键上,那些音符正流淌出来,如同死而复活的人从朽坏的棺材里挣扎出来,如同寒冷刺骨的水从破碎的冰面上面涌出来——这样的场景就如同一个幻梦。
毕竟他们住进这栋房子已经好几个月,在此期间阿尔巴利诺从没见过赫斯塔尔动过这架钢琴。
这座房子是他们来弗罗拉后第三个月买下的,阿尔巴利诺对之前租住的房子有颇多不满,因此在一段非常痛苦的挑挑拣拣之后决定买下现在的房子。这栋房子的上一任主人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年女性,她决定卖掉自己的房子、搬去法国南部跟自己的妹妹住在一起;这位女士几乎就只带着两个行李箱离开了这个国家,剩下的东西全都留在了弗罗拉的这座旧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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