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犯罪心理学家们对连环杀手的童年遭遇的推断往往是没错的:他们确实一生都难逃童年的阴影。
“好了,谢谢你跟我们分享你的故事,艾米。”此时此刻,那位姜黄色头发的女士声音柔和地说道,而赫斯塔尔则坐在最后面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那么,接下来有谁想来分享呢?”
前排有个人举了下手,紧随其后的是一片低低的衣料摩擦声,坐在那个人身边的其他人为发言者让出位置的挪动声。十几秒之后,新的发言者灵巧地绕上了舞台,站在了互助会成员们的面前。
——或者换言之:当赫斯塔尔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那张熟悉的脸的时候,他的头真的要开始疼了。
赫斯塔尔盯着对方几秒钟:阿尔巴利诺看上去和半个月之前没什么区别,在上衣布料的遮盖下无法看见那些伤口是否愈合良好,对方轻巧地跳上舞台的姿势可不像是还遭受疼痛。
阿尔巴利诺后脑的头发还是格外乱翘,可能跟为了缝合伤口剃掉的那部分头发有关系,赫斯塔尔猜想它们已经生出了短短的发茬,他几乎能在心里描摹出手指穿过那些头发的触感。
那是漫长的、不知道应不应该被归类为震惊的一秒钟,赫斯塔尔紧盯着舞台,而阿尔巴利诺的嘴角没有笑意,但那双锐利的绿色眼睛带着绝不可能认错的意有所指的神情扫过赫斯塔尔。
当然了,肯定在赫斯塔尔一进门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就注意到他了。
然后赫斯塔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显然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他本应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意识到的。阿尔巴利诺显然也会去参加一个互助会,用来维持他心理脆弱的普通人的形象;钢琴师的那个案子太受关注了,他绝不能在那么多警察面前显露出任何异常。
而他也肯定不会去见心理医生,每周一次在心理医生面前撒谎是个累人的工作,与之相比,没有专业心理从业者参与的互助会当然是个好选择。
他们两个既然都被阴差阳错地卷入了不甚真实的性侵案里,那出现在一个心理互助会现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要说他们两个都认识奥尔加·莫洛泽,通过奥尔加的介绍参加特定的一个互助会当然合情合理。
——但是在互助会上碰见了也就罢了,赫斯塔尔万万没想到这人还会主动上台发言。难道这个精神变态不仅仅是个精神变态,还真是个表演型人格障碍患者吗?
这个问题如果不把阿尔巴利诺抓进精神病院去、把他的大脑锯开,估计永远得不到一个真正的答案了。而这人现在显然正坐在那把属于发言者的椅子上,以一种精巧的方式掩盖着自己的兴致勃勃。
他轻而低缓地——简直类同于伤心欲绝地——开口说道:“大家好,我叫阿尔。”
互助会的其他人当然齐声回答“你好,阿尔”,声音在小剧场的穹顶之下隆隆地回响。人们理应在这个地方诉说真相,而在阿尔巴利诺本人的故事里,真相和幻梦的界限已然模糊了。
赫斯塔尔心里明白的另外一个事实是:阿尔巴利诺实际上有可能被其他人认出来。鲍勃·兰登案发生的时候,阿尔巴利诺被怀疑为犯罪嫌疑人,那个时候他的照片可铺天盖地满网络都是,就算是钢琴师案语焉不详地带过了受害者,按照《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报道,也有很多人坚信巴克斯医生就是那起案子的受害者。
任何一个经常关注新闻的人,都有可能把阿尔巴利诺认出来,这个匿名互助会对阿尔巴利诺来说根本就不算是真的匿名;而赫斯塔尔则没有这这种烦恼:对杀手强尼案的受害者报道根本没有涉及到照片和真实姓名,没人知道那件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但是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阿尔巴利诺显然也不在乎。
“大概半个月之前,”阿尔巴利诺选择这样开始自己的叙述,他刻意把声音放得低而哑,“我在的家中遭到了一个罪犯的袭击。”
这不完全是事实,因为显然他连门都没关地熬夜等那个罪犯上门。
赫斯塔尔的眼神刀子一样刮过他的面颊,而阿尔巴利诺则不像大部分有心理创伤的人那样低头逃避他人的目光,他扫视人群的时候目光格外深沉地在赫斯塔尔身上停顿了两秒。
赫斯塔尔还记得那天晚上他进门以后阿尔巴利诺看向他的神情,对方坐在火炉边的扶手椅上,微微地转身,栗子色的卷发被炉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那个时候他嘴角上的那个富于暗示性的笑容,空气中充盈着的白葡萄酒的果香。
那种古怪的葡萄——
“你真的不想尝尝吗,钢琴师?”
而此时此刻人群屏息以待,大部分这样案子的受害者都是在黑暗的小巷中被人袭击的,要么就是入室抢劫,而阿尔巴利诺的故事则十分罕见。
他正说着:“我被袭击是因为我是一个……呃,你们可以这样理解:我是一个执法人员,然后一个跟我有过节的罪犯袭击了我,就只是为了报复我。”
赫斯塔尔简直嗤之以鼻:那可不是普通的“有过节的罪犯”,因为那个过节主要是因为阿尔巴利诺诱导杀手强尼去绑架了那位“罪犯”,但是令人无奈的是,这个故事要是讲出来就真的太疯狂了。
“……警察们没抓住他,我猜想现在他还在逍遥法外,”阿尔巴利诺正说着,他到底是怎么能在这句话里掺进一个栩栩如生的哽咽的?“我不明白,那个罪犯为什么要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这里有个可疑的、容易被人理解成悲痛欲绝的停顿,“……来对待我。有的时候我会想,他不如直接杀死我,然后一切就会这样毫无痛苦的结束,但是……”
赫斯塔尔依然记得他的手指在对方的脖颈上收拢的触感,那样温暖,那样柔软,他想要杀了对方,想要割开他的脖颈,看着鲜血从伤痕累累的皮肤之下涌出。人的欲望是这样浅显而直白,而阿尔巴利诺眼里那种不灭的笑意永远会使这种想象失去本来的意义。
那提醒着赫斯塔尔依然深陷对方的陷阱之中,既然如此,杀死对方就没有意义。那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只是失败者掀翻棋盘的一种粗暴方法。
那么,侵犯他、杀死他的过程也就几乎失去的原本的美感,一切只不过是阿尔巴利诺注视着在他的蛛网中心挣扎的蝴蝶。
而现在现在这个时刻,阿尔巴利诺正声情并茂地向其他人描述着他作伪的苦痛和内心本不存在的挣扎。阿尔巴利诺在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在乎他的伤疤和在乎他被赤身裸体地展示在他的所有同事面前的事实,其实不比他在乎一个露水情人更多。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那精巧的银舌头正编织出一个足以令他的观众落泪的谎言。
他说:“他把我打碎了——就好像我的一部分永远离开了我。”
赫斯塔尔心里简直想要为这句话发出冷笑,他不认为自己真能拿走阿尔巴利诺的一部分,尤其是与“心”相关的那个部分;他们在医院里关于礼拜日园丁的心的讨论最终无疾而终,或许他们根本没法证明文学意义上的那个器官于阿尔巴利诺而言真的存在。
也许,正是阿尔巴利诺缓慢而悲哀的叙述声在某种方面助长了他的疯狂,因为接下来赫斯塔尔干了一件他本不应该去干的事情——他花几秒钟走了个神,低下头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发了张图片而阿尔巴利诺。
阿尔巴利诺的手机号码在上次事故之后已经换过了,因为显然,钢琴师在袭击他之后用他自己的手机给他拍了一大堆照片,布置完案发现场以后就顺便把他的手机也带走了。
从此以后阿尔巴利诺的那张旧手机卡再没被使用过,哈代他们当然也不能通过手机卡的信号给钢琴师定位。他们都相信,阿尔巴利诺的那部手机肯定是被钢琴师扔进了什么地方的下水道里——事实确实如此,那手机现在已经在下水道里了,但是赫斯塔尔在扔掉它之前把里面的照片拷贝了出来。
这是个挺疯狂的主意,如他所说,大部分连环杀手都败在狂妄自大,这也是赫斯塔尔从来不收集死者的纪念品、不重返案发现场的主要原因。于情于理他不应该留下那些照片,因为连WLPD都只有他在现场留下的那些打印纸的扫描件,拥有那些照片原版的人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这是个小孩都会做的逻辑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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