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黑字上的暧昧,苦涩,难以名状的失落和一点点突破禁忌的刺激,方斐在看剧本时,脑内总会浮现冶阳灰蒙蒙的天空。
可当时的方斐仍无法想象到底该有一副怎样的场景。
直到杨远意带着主配角抵达准备好的旧单元楼,不知怎么的,剧本里的“教师宿舍”“小卖部”“街道”一下子走入了现实。
冶阳老城区,世纪初留下的房子,和90年代比起来稍新,依旧很有年代感了。
一楼是几个商铺,大部分卷帘门拉到底,剩下还开着的,包括一个缝补店、一个五金店和一个麻将馆,光顾者平均年龄五十岁以上。
任谁来看,这都是毫无活力的地方。
而一公里以外,冶阳新建的购物中心、商业街与敞亮大街与任何一个现代城市相比都并不差多少。柏油马路分开两边,泾渭分明的不只是新与旧。
杨远意指着面前的灰色居民楼:“房子租好了,李航要住三楼,小琳和父母、哥哥在一楼。这一个月大家辛苦了,多多感受。”
闵红棉踩踩脚底还有坑的水泥马路,难以置信:“我们就住在这儿?”
杨远意像没听懂她的诧异:“有点像我小时候住过的筒子楼,后期如果要取景的话,应该不在这里……我还在找。”
闵红棉生下来就没住过这么破的房子,当场有点甩脸色。可她不知想了什么,大力嚼了一会儿口香糖后一声不吭地拎起箱子,亲亲热热挽起贺佳的手,神态自若地和剧里扮演“爸爸”“妈妈”的两位演员去了一楼。
方斐没说什么,干脆也准备先去安顿下来。
箱子没多重,里面最占分量的是几本书。方斐带它们的理由很简单:既然剧本背景设置在90年代,那么手机、平板电脑之类的娱乐设备暂时可以摒弃,保持日常沟通即可,否则正式拍摄转化不过来,容易出戏。
他还不知杨远意是严格如叶承荣,或者委婉如楚茵,多准备总没差。
早些年方斐的确不会拍戏,还没等他从这份事业体会到乐趣,就被烈星下令封杀。烈星当时家大业大,方斐太被动,莫名其妙丢了许多继续演戏的机会。
可在他待业的那几年里,方斐捡起看书和看电影的习惯后反而容易沉下心去分析一些平时看不太明白的表现手法。他缺人指导,也缺镜头,这次能跟随杨远意进组,对他而言不仅是难得的“东山再起”,也是一次试验。
让他看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做演员。
这些方斐都还没打算告诉杨远意,他想杨远意不会喜欢听。
走去三楼时乱七八糟地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方斐头也不回,在转弯时瞥见某人那身纯黑的打扮,暗自好笑。
“还以为你不想要住这里。”
“为什么不?”他反问。
杨远意轻笑,很随意地单手勾住了方斐肩膀:“满意吗?”
这片房子早些时候是某个机关的家属宿舍,后来新盖了小区,故而老城的宿舍基本都低价出租了。一层双户,另一边是三室的。家具齐全,只是有点旧,墙砖地板不可能为了这一个月体验生活全部重做,故而保留着原主人的装修。
“比我小时候住得好多了。”方斐比划着,“我奶奶家当时还是城郊的乡下,平房,砖瓦的那种。不过有个大院子,种了好多橘子树……”
不知是否熟悉的空气令他打开话匣子,杨远意看得不自觉地笑,坐在沙发上,听方斐说了会儿橘子树和红砖墙。
窗外天空灰得发白,杨远意突然问:“你没想过回去吗?”
“嗯?”
“这里到你家,走路是不是只要二十分钟。”杨远意注视自己预想中的诧异,耐心地问,“不想回去看一看啊?”
“……不是要体验生活吗。”
“怎么了。”
“按说就不应该到处乱跑吧杨老师?”
杨远意悠闲地托着下巴:“你有特权,我们悄悄去。”
方斐问:“你跟我一起去?”
“嗯,不许?”
“没有,就是……”他心里藏着偷偷摸摸的甜蜜,“我怎么跟爸妈介绍你?”
杨远意装作认真思考,说:“就说你是我的男主角呗。”
“……哦。”
“总不可能直说我是你男朋友。”
“……”
“我不是吗?”
方斐专心地看窗外一根斜生的树枝:“什么啊。”
冬天没有鸟,他却恍惚觉得有只麻雀跳到了树枝上,然后“嘎嘣”一声,树枝断掉半截,麻雀振翅远飞。
杨远意顺着方斐目光也看向窗外,放弃追问,改说:“你爸妈知道你喜欢男人吗?”
“我没问过。”方斐说。
“就没给你介绍过女孩儿?”
“被我妈挡回去了。”方斐想到李小勤,语气柔和许多,“她是家里最支持我的,还有外婆……当时报传媒大学,只有老妈觉得特别好。后来我说过一次不想相亲,不想那么着急,别人再介绍她就给我挡回去了。”
“挺好,很不容易。”
方斐听不出杨远意真诚的羡慕,以为他在调侃:“也就是她支持,否则我可能早就被我爸拽着耳朵拖回冶阳,去考普洲的公务员了。”
杨远意想象着他考公务员的样子,无果:“那你还是当演员好点。”
“为什么?”
“你是璞玉。”杨远意说,“楚导这么评价你,只是不知道几年过去了,你还会不会害怕镜头。录节目的时候,我见你总心不在焉。”
“因为你盯着我。”
杨远意问:“是吗?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盯着你?”
方斐说不过他,红着半边耳朵扶着阳台,若无其事地朝窗外探身。
“阿斐。”身后有个人坚持不懈地喊,却毫无诚意,只一个劲肉麻他的耳朵,“阿斐,你带我去看看,算我求你好不好?”
“为什么一定要去啊……”
态度有所松动,杨远意乘胜追击:“走吧,你最听话了。”
方斐无奈:“那你别在我爸妈面前乱说。”
“我又不是小孩儿。”杨远意胡乱揉他的头发,回敬一句,“你才是。”
没有要到答案却依然带他出门,方斐觉得自己太没原则。或许在他潜意识里也期待着某天能像标准大团圆结局的电视剧里一样,他戴着爱的人回家去。
杨远意阴差阳错满足了他,尽管对杨远意大约只是想看个热闹。
他对什么都充满新奇,方斐忍不住问:“杨老师,你是搞文艺创作的,怎么一直脱离群众?房间都不爱收拾,不知柴米贵吧?”
“你说得对,我以后一定改。”杨远意研究着烟熏火燎的小吃街,“现在就改。”
“今天怎么回事啊!”
方斐直笑,没好气地推他一把,被杨远意反握住了手。
两条街道的拐角,他心跳如雷——奇怪,连更亲密的事都做了数不清多少次,方斐却很容易因为杨远意握他的手而毫不例外地次次心动。
靠近黄昏,雾气环绕着橙黄色街灯,旧城区的楼房外墙白色瓷砖像玉一样。
方斐往后退了半步。
杨远意握住他两只手,捧在胸口:“阿斐,想亲亲你。”
细长的影子碰了一下又快速放开了,方斐只感觉指尖不受控地还在颤抖。街边的触碰,让他想到剧本里那个叛逆少女突然袭击老师。
她亲了李航的脸,然后拔腿就跑,一路笑得很大声。
分明没有正式开拍,他却好像已经变成了那个放浪又优柔寡断的男青年,他们活在电影里,都是虚幻,杀青后一切归于沉默。
这认知让方斐如芒在背。
“不要逗我了。”方斐最后说,声音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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