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斐骤然听见别样解读:“我没想过——”
“阿斐,我只是猜测,这部电影的叙事并不多么高超,感情也没多么激烈,但为什么会有让人落泪的冲动呢?可能因为是你吧。”申灿笑着。
她说,杨远意拍的是你。
一百多天的时间,杨远意其实没有教过他应该怎么演李航。
多次重复,他等待着杨远意喊“卡”。
那么有没有可能杨远意也等着他,捕捉蝴蝶般一闪而过的某个只属于他的神情?那双镜头后的灰蓝眼瞳,透过一层一层的玻璃落在他身上。
如果这是杨远意的自我……
如果,杨远意想要谁把他从反复折磨中拉出来?
可方斐从来没以为自己是那个人。
面对申灿的感慨,方斐想说点什么,最终哑口无言。
后背烧伤勉强好转一些,杨远意总算从那天汪宏裕惊天大嗓门的尴尬里获得了解脱。他强迫自己消除记忆,将方斐蹲下身后的所有一刀切掉。
独自在病房反复社会死亡了好几天,再见到方斐,杨远意颇感意外。
“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方斐拎着保温盒,没有理会:“汪哥让我给你送饭,他说医院食堂太清淡除了白粥就是面,生猛海鲜你又吃不了。这个是阿灿做的。”
语气仿佛在棒读一段课文。
言下之意是:我只帮忙,压根懒得管你的死活。
打开盒盖,最上层盛满一饭盒的蔬菜粥。
鱼肉剃去刺剁成肉蓉,珍珠米下锅,用奶白色的鱼汤熬煮,加入好消化的青菜,一起慢慢地炖到入口即化。滴两滴香油,一点盐中和口味,虽然也几乎没有味道,家里带来的食物总归比大锅饭好入口,闻着也香到不行。
“你吃了吗?”杨远意想着他,“要不要一起——”
“不了。”
方斐说完,从带来的背包里抽出一本书。
用姿势和神态明明白白告诉他:我的事你少管。
杨远意便不再多问一句。
他已经能自己坐了,病床前架着小桌板,慢慢地喝粥。
方斐在旁边看书,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杨远意却不如从前能轻易看透眼前人。
六月了,榕郡气候有点像热带的岛屿,中午高温,难以抵抗出门时的紫外线,但傍晚阳光依旧灿烂,晚风却为城市驱散燥热,空气也湿润而清爽。
杨远意在病房关了小半个月,憋得快疯了,但没有任何办法。
可能这天方斐的安静让他放松了很多,休息到黄昏,深绿色榕树因为夕阳阴影析出彩虹的光,他忽然心念一动。
“阿斐。”杨远意试探着放轻声音,“天气不错,现在太阳也快落山了……”
方斐眉心一皱,好似被中断阅读很不耐烦。
那表情像说:没事找事。
杨远意:“……就在里面也好,万一等会儿下雨了不方便。”
又被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杨远意后背伤处隐约发痒让他有半刻手足无措,方斐终于把那本砖头厚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合拢,放在桌面。
“住院部好像可以借轮椅,我去看看。”
说完,方斐起身出门。
门廊的阳光映入杨远意的眼帘,他情不自禁坐直,手指不安地拂过输液针孔。
尽管每天都开窗,呼吸新鲜空气的快乐几乎一下子冲淡了连日阴霾。可短暂兴奋过后,杨远意看着自己凸出的腕骨,忽然又惆怅。
他像个没用的废人。
知道这不是常态,很快就会康复如初,但他仍经不住这么埋怨自己。
未痊愈的伤差点把他由内而外重塑,剔除性格中最后一点暴戾。他抽筋拔骨地痛了一场,却并不变得愈发平和,反而年轻时的固执己见卷土重来,让他想起拖着十九岁伤腿也要出门的雨天,杨远意心惊胆战。
他真的只想见一见谁吗?
恐怕那时,他是悔恨事态脱离掌控,而且没有机会弥补。
现在方斐还没有离开他,没有如他自怨自艾地想的“再不会看我一眼”,仿佛多年前的缺失突然出现,唾手可得。
除了方斐就没有别人。
方斐将杨远意推到医院的小花坛,这里是住院部病患们放风的指定场所,周围有护士轮值。他们选了个角落,最近几米外,一个年轻男孩儿坐在白发苍苍的老人身边,用手机给她读新闻,片刻后,祖孙二人一起笑了出来。
被笑声感染,方斐看着他们,面容也更柔和了。
“病房里没觉得热,外面好像有点儿晒。”杨远意忽然说。
方斐“嗯”了声。
他问:“你之后的工作怎么安排?”末了怕自己唐突,补充道,“太忙的话这边我自己现在已经可以了,稍后请一个护工……”
“哦,嫌我碍眼?”
杨远意:“……”
这根本不是方斐以前会说的话!
他愣了愣,找不到回答,方斐却很浅地一笑:“如果有事也不会跟你客气的,说走就走了。所以这段时间——”
话音被杨远意的手机铃声打断。
病号服没有口袋,他从出门就把手机给了方斐。
这时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来电显示,眉毛微妙地一扬,把手机递到杨远意眼皮底下:“平京的号码,没存,这是谁?”
杨远意也不认识那个号码,皱起了眉。
“我不知道。”
“真的?”方斐在他身边坐下,“那你接啊。”
第六八章 给一部电影的时间
杨远意没动,铃声与振动仿佛让好不容易平静的空气起了一丝风波。日落,天空被染成了橘红,没有云彩,残阳沉静如血。
响了会儿后电话那头的人像不耐烦,径直挂断了。
陌生号码这时都成了定时炸弹,杨远意暗中松一口气,正想说几句话缓和方斐话里的刺,手机再次不依不饶地响起。他心里一跳,还没去看来电显示,方斐先一步把屏幕递到杨远意眼底:“你姐姐的。”
杨远意“哦”了声,大起大落让他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知道杨婉仪打电话来做什么。
他有所疑惑,想了想还是接了起来:“喂?”
“最近警惕性挺强的呀?看到我的号码才接了。”女声有些甜,带着欢快的笑意,也不顾杨远意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说,“我刚回国,你这会儿还在榕郡吗?”
姐弟两人小时候关系疏远,长大以后反而亲密,听她没心没肺的语气,杨远意忍不住打趣:“你还有空关心我?”
“哎呀杨小远,不要太记仇,我这不是立刻准备来看你了么?”杨婉仪笑开了,“什么时候出院?”
杨远意:“不太清楚,可能过段时间。”
于是那边说:“有几年没去榕郡玩了,前段时间听朋友说那边最近新建了不少景点,还挺好逛的……医院在哪个区,我订个离你近的酒店。”
杨远意猜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知道你是顺便看我。”
“别这样么,我好歹还记着关心你的。”
他问:“公司的事不用你管吗?”
“哈哈哈!”杨婉仪那边听着有点吵闹,但仍掩不住她言语中的兴奋,“妈妈替我看着呢,她巴不得我每天玩得乐不思蜀,她好找机会把我开除了换人。”
杨远意听出她不满,似乎和邢湘又闹了矛盾。
这段时间杨远意一心扑在电影上,再加上受伤,和邢湘本也不太亲近的母子关系更加疏远。听杨婉仪这么说,他猜想嘉尚大概是出了什么事让她烦躁,也可能,经过离婚的风波,杨婉仪与邢湘闹了其他的矛盾。
但自从杨婉仪与陈遇生结婚,嘉尚就交给她料理到现在。
怎么突然提到“换人”?
杨远意眉心皱了皱,没有多说什么。
“那你来玩儿几天吧。”杨远意转念又问,“刚才那个电话也是你打的,新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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