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研院天台的设计独特,有凸出垂直面的小阳台专做吸烟区,站在那能远眺见东方明珠。
秦舟伏在栏杆上,脑中还在梳理会上提到的项目要点。看到丁故来,他掸了掸烟身,修长的两指帮着卷好烟丝,递过去。
少许头发散在他额前,被吹得微乱,工作服上满是遗积的矿物颜料。
丁故边打量他边接过烟卷,熟练地点上,“喔唷,扮颓唐艺术家呢。”
秦舟被说愣了:“什么?”
“还‘什么’?”丁故学他的语气,阴阳怪气地反驳,“你看看自己的状态再问。”
秦舟不好意思地扯扯嘴角:“没控制好情绪。”
工作中不带情绪几乎是每个社畜的必修课,秦舟工作这么久,先进表彰拿了不下三个,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能把一个逞强的乐天派逼成小苦瓜,可见分手的影响确实大。
丁故见秦舟一脸疲惫相,皱着眉道:“你昨天真一晚没困觉?”
秦舟两唇轻捻,把滤嘴含得微微湿。
虽然没答,但丁故也看得出来。秦舟皮肤白,眼下那点憔悴根本遮不住。
“我算明白了,你们是谁也放不下谁。”丁故说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出来,拿手肘撞了撞他的,“别啊,要断就断干净,要复合就赶紧,在这作践自己干什么?等谁来心疼呢?”
秦舟被呛得一句话都没有,毕竟焦虑失眠又非他故意:“放心吧,我没那么矫情。”
丁故叼着烟,迎风说话时轻雾散开,“你最好是。”
秦舟哑然失笑:“什么呀?”
“你现在吧……”丁故两指夹着烟,冲着上海最高的地标吹白气,“就好像个患得患失的小鳏夫。”
秦舟失笑:“确实,对待前男友最好的方式就是当他死了。”
虽然他还要跟那位“死人”共事课题。
丁故没跟他嬉皮笑脸:“我认真的。就算是你们异地那几年我都没觉得你有多孤单,反倒是他回国后,你才总找我陪你聊天看展。我就不信你们连看场电影的机会都没有,说到底肯定还是感情出了问题。”
秦舟没个正形:“这不废话嘛,没问题分什么手?”
“我只是觉得你们不该是这种过法,以前多甜蜜,怎么后来给我感觉就像是……拖着?”丁故叹口气,“唉,说不上来,就是挺久没见你好好笑过了。你明明是条会为很多事欢喜的小船。”
秦舟怔忡了会,随即故意笑开:“现在也挺多欢喜的啊。”
“哦?”丁故朝西岸抬抬下巴,“那你之前想办的画展,打算什么时候办?”
灰蒙蒙的天空罩着蓝绿色的光,视野尽头是西岸刚刚亮起的霓虹。
秦舟含着滤嘴,烟草的苦味萦绕在舌尖,语焉不详地说:“中间出了点岔子,早就不折腾那个了。”
丁故冷笑没反驳,他手头还一堆活儿等着,抽完烟就走了。
秦舟没动,一个人眺向远处。西岸艺术中心河畔灯火明灭,映出一行影影绰绰的行人。他想起自己毕业前兴高采烈跟艺协一帮人张罗工作室的熊样,失神地笑笑。
当初柏知望说去看他的展,还要给他送花,把玫瑰铺满展厅,又俗又好笑。
结果呢?结局更俗套,工作室没开成,他们错过了彼此的很多个邀请,玫瑰烂在地板上也没等到人去收拾。
烟头在风中闪烁着,秦舟在烟灰缸里狠狠碾它两下,留下灰色的痕迹。
思绪正飞着,手机忽然响了。
秦舟本以为是科研院那边的管理人员来跟自己对接行程,所以解锁屏幕时比较着急,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好友验证。
[Bright.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秦舟心里堵着挺多事想找人聊,所以拇指在“拒绝”上绕了好几圈,犹豫了。
又过了几秒,他重重地点下:同意。
对面通过验证后打了好久的字。秦舟盯着那行[对方正在输入],然而等了一会,发现并没有消息过来,不知道在搞什么。
于是秦舟主动打招呼:[您好?]
Bright.过了一会才回:[您好。]
然后再没有下文。
秦舟不知从何聊起,删删打打好多字。
他想说自己晓得柏知望有多美好,只是再好的玉跟自己待得久了大概也会染瑕,瑕掩过瑜就是比较难挽回的、相看两厌的悲剧。他不敢猜测这块玉最后会有谁有幸得到,但分开后,他竟然无比怀念那些瑕疵。
这些弯弯绕绕很难对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秦舟一狠心,全部删除。
对方再次主动引导:[我看您预约过很多次咨询但都没有来,请问是有什么困扰吗?]
秦:[其实也不算是困扰吧。]
B.:[那是?]
秦:[我跟我的伴侣已经分手了,所以现在没必要去了,我想放下这些向前看,不好意思。]
B.:[听起来你们并不愉快,冒犯问下,他对您不好吗?]
怎么会不好,柏知望会给他熬粥送伞,会跑遍大半个上海买礼物,会跟他做最合拍的爱,曾经是秦舟见过最温柔的对象。
秦舟答得很坚定:[不不不。虽然我们后来出现过很多分歧,但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对方输入很久,最后只发来一句话,可能是因为删减浪费掉很多时间:[好吧,那您有需要随时联系我(*^_^*)]
秦舟皱眉看着那个颜文字,觉得对面应该是位不太靠谱的年轻人,摇摇头收起手机。
两周后,秦舟跟科研院对接完行程和住宿,坐上去敦煌的飞机。
这次抽调的人不多,他就带了新来的研究实习员一块走。
新人名叫孟玄,复旦的本科,纽约大学的MA+MS,双修艺术史和化学,正是文物修复领域稀缺的复合型人才。要是放在大学时代,她大概是秦舟会欣赏的女孩,满腔热血,大大咧咧,在跟国际大牛的远程会上敢提异议还能不卑不亢。
小姑娘特意选了个隔着走廊的座位,这样想说话时也能说,沉默也不至于尴尬。
她一上飞机就跟人轻声打电话,东北口音很重:“我真要关机了啊,到敦煌再给你信。”
秦舟听着觉得有意思,问她:“男朋友?”
“嗯。”孟玄挂完电话,不好意思地笑笑。
“听起来感情很好。”
“可拉倒吧,他在我老家上班,现在异地呢,天天吵架。”
上海到敦煌得飞五个多小时,一个人干坐着肯定无聊,好在小姑娘跟老师说话不谄媚也不怯场,聊开了就谈起生活琐事。科研,探店,反复闹掰又和好的男友……
刚毕业嘛,青春肆意张扬,连吵架都吵得轰轰烈烈。
秦舟安静地听着,听到“和好”两个字时忽然插起话,悠悠地问:“你多大来着?”
孟玄说:“啊?二十五了。”
秦舟夹了片飞机餐里的肉放嘴里,可惜里面裹着他不吃的辣椒,只能皱着眉咽下。
“挺好。”他二十来岁时,也以为跟一个人、干一行事,都能坚持一辈子。
孟玄嘿嘿笑着,把手机揣兜里,放下小桌板也开始进食,跟老师说:“是啊,所以真懒得跟他吵,吵啥啊我都这岁数了。”
秦舟“啧”了声:“骂我呢?”
孟玄摆摆手:“哪敢!我意思是自己也不小了,该懂点事儿。”
秦舟突然说:“有时候也别太懂事。”
孟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秦舟补充道:“不然容易走弯路。”
孟玄从这句话里听出点“过来人”的意思,但老师的隐私她也不敢问,她猜测跟他的另一半有关。秦舟对自己的性向根本没刻意瞒,他跟柏知望的共同好友和工作重合太多,瞒不住。
孟玄刚来美研院没多久,正是好奇:“秦老师跟柏老师认识多久啦?”
秦舟不用想,脱口就说:“十三年了。”
“这么久?”孟玄“啧啧”两声,“我都想象不到跟一个人走十多年是什么滋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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