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昭在家排行老末,却从未享受过小儿子的待遇,父亲与兄长都未曾重视过他,他说的话没几个人真乐意听,咋然遇上了个肯听他说话又真心捧场的宋玉章,宋明昭的心里不可谓不舒服,甚至隐约地产生了“好像有个弟弟”也不错的念头。
“你在英国学的是社会学?”宋明昭坐直起身,兴奋道,“巧了,我也是学的社会学!”
宋玉章道:“我是三脚猫的功夫,不能和四哥你这真做学问的比。”
“哎,文无第一,不谈比较,互相讨论学习嘛,我们学校的教授正是归国的社会学博士,可惜他读的不是牛津,否则他可算是你的校友呢。”
“是吗?那可真是遗憾。”
两人正有说有笑时,门被“咚咚”一敲,推开门的不是回来的经理,却是宋业康。
宋明昭先吃了惊,他站起身道:“二哥?”
宋业康过去,自然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怎么来了也不同我说一声,不是我正巧碰上了孙经理,都不知道你们来了。”视线转向正站起身的宋玉章,简短道:“来了。”
宋玉章微一点头,“二哥。”
他惜字如金,对宋业康并未展露出多少热情,这一点令宋明昭很满意,看来宋玉章是个能“养熟”的,且很好养熟,他给他买了块表,陪他来了趟银行,显见的宋玉章就对他比其他兄弟要亲热。
宋明昭喜欢宋玉章的识相,令他觉得付出有回报。
有宋明昭不怕冷场,他连说带笑,声音爽脆,整个休息室里都回荡着他的笑声,宋玉章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只在宋明昭说到兴处时微勾一下嘴角。
宋业康余光留意着他,不一会儿,经理过来了,要宋玉章去签个字,宋明昭道:“自家银行还要签字取钱?”
经理不敢说话,宋业康继续拍了他的肩膀,温和道:“老四,话不能这么说,开银行最要讲规矩,玉章,你跟孙经理去一趟吧。”
宋玉章微一点头,却是对宋明昭道:“四哥,没事,是该照规矩办事,我去一趟。”
宋玉章跟着孙经理离开后,宋业康变了脸,他捏住了宋明昭的肩膀,面色一沉,“老四,你这么快就被他收服了?”
宋明昭也变了脸,傲然一笑,“二哥,你这是小瞧我,还是高看他?我被他收服?还是那句话,你们等着看我是怎么让他乖乖地从哪来回哪去的。”
宋业康仔细看了他的脸色后,手松了他的肩膀,淡淡地笑了笑,“那我就等着看了。”
宋玉章签了字取了钱,钱装在皮箱里,提在手上正好,孙经理将皮箱交给他,宋玉章一转身,却是宋业康过来了。
“二哥。”
宋业康给了孙经理一个眼神,孙经理立刻下去了。
小小的隔间只有两人,宋玉章一脸懵懂地看着宋业康,仿佛是知道宋业康有话对他说,宋业康一言不发地拉开外套,从里头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薄薄的支票递给宋玉章。
宋玉章忙道:“这支票我已经换过钱了。”
宋业康道:“拿着。”
宋玉章不动,“二哥,这不合银行的规矩。”
“你看都不看,怎么知道不合规矩?”
宋业康将支票递到了宋玉章眼皮子底下。
支票还是一万,上头的签名却是换了人,龙飞凤舞地写着“宋业康”三个字。
宋玉章抬头看向宋业康。
宋业康头一回离他这么近,终于是在这小隔间里看清了他那骇人的美貌,他眼神避了避,低声道:“这是花旗银行的支票,别叫其他人知道了。”
“二哥你这是……”
“零花,拿着用,”宋业康的金丝边眼镜微微闪着光,“以后钱若是不够用了,你不一定非要找大哥支取,找二哥也是一样的。”
第18章
宋玉章揣着支票,提着钱慢慢往回走,很快就琢磨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社会学,他的确是一天也没有学,他的学也就上到了十四岁为止,小樱桃死后,他就不再去真正地上过一天学,乱世即是他的学堂。
对于人的弱点,宋玉章总是有超乎寻常的敏锐,很容易就能将复杂纠葛的人际关系梳理通顺,这是他的天赋,亦是他的武器。
能在乱世之中安身立命,光靠一张出色的脸蛋可不够,事实上宋玉章几乎从未靠过这张脸吃饭,他喜欢小白脸,但不喜欢自己当小白脸。
“这就回去,还是我带你到处逛逛?”
“回去吧,”宋玉章将皮箱放在脚下,“我有点累了。”
宋明昭“哦”了一声,“也是,你身体还没恢复。”
宋玉章微微一笑,“四哥你不必管我。”
“怎么说这话呢,大哥二哥成天在银行里忙着,三哥嘛,又不知道他成天去哪玩了,”宋明昭搂了下他的肩膀,“咱们两个老末可不得互相照应么?”
宋玉章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笑容浅浅,显然是认同了宋明昭的意思。
说是互相照应,宋明昭把宋玉章送到家后不久,也是重新又开了车出去,宋玉章站在房间的窗口看着宋明昭的车辆从宽阔的路道驶出,目光幽深闪动,肚子里那点好不容易被“定下来”三个字压住的坏水又开始翻腾起来。
宋家像个庞大的王朝,拥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平衡。
宋振桥重病住院,老大老二在银行里各显神通,老三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四就是这个家的添头。
这四个人在宋家各有各的位置,虽然不能说是平分秋色,可也算是风平浪静。
而这种平静已被外来的力量所打破。
这个力量就是他——宋玉章。
宋玉章向宋晋成要钱,不过是怕过两天去警察局办事,抽屉里的那点碎银子不够用,他当时只惊叹于宋家的财富,也实在是没有想到那一张薄薄的支票会牵动起这么一个连环故事。
在这个连环故事里,宋玉章敏锐地窥探出了他的位置正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固然,他作为一个外来者是他们兄弟四人共同的敌人,但一旦有人向他示好,或者他愿意跟某个兄弟特别要好一些,原本维持的很好的平衡立即就会被打破。
他宋玉章变成了个压在宋家这杆秤上多出来的筹码,他落在哪,哪里就会加码。
宋玉章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他的身体里从血到肉,从筋到骨,蓬勃地点燃了一簇一簇的小火花。
诱惑。
强烈的诱惑正摆在宋玉章的眼前。
财富、权力、作恶……
宋玉章掌心按住胸口,喝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躺回大床,头顶的水晶吊灯在白天依旧闪动着耀目的光泽,宋玉章眯了眯眼,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昂贵的足以抵上普通人一辈子口粮的手表。
这些东西都本不该属于他。
做人不能太贪心,宋玉章在心中劝自己。
可……做人为什么不能贪心呢?
难道小樱桃就天生该当婊子,他宋玉章就天生该是个婊子养的?
有谁管呢。
这世道人人不都是出卖一些,换来一些?
他妈的全都是婊子!谁也不必急着给自己立牌坊!
但……终究已经是占了人家的身份,天大的便宜,死里逃生一回,也该积德了,分得一点钱算数,也去过过平静舒坦的日子,这不好吗?就不能管住自己那点活络的坏心思?
宋玉章胸腹里激荡一阵又消沉一阵,末了,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狗改不了吃屎!”
天黑之后,宋家四兄弟又聚齐了,少了一个,却是原来该在这小集团中的宋齐远。
餐桌座位论资排辈,宋玉章隔着宋晋成夫妇坐,对面就是宋明昭。
宋明昭爱说笑,吃饭的时候倒是几乎不开口,大哥二哥都是一副大家长的气魄,沉默寡言的满脸威严,唯一最可亲的就是孟素珊,只是宋玉章与她男女有别,她也不大好意思同宋玉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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