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们满怀殷切的眼神,时寻没有拒绝。
他安静地走进病房,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冲着门口瞪了一眼,眼神里的不悦瞬间缓和了些许。
小姑娘抓着被角,一眼一眼地向时寻瞟。
时寻问她:“你想和我说话?”
小姑娘似是不敢与他对视,声音也很轻:“那个医生……没事吧?”
时寻意外地抬起眼皮,看向这个俨然在病区里被传成“骄纵刁蛮,任性不孝”的小姑娘。
他摇摇头。
小姑娘于是悄悄舒了口气,她紧接着又问了一句:“走廊里有椅子吗?”
时寻紧蹙眉头,小姑娘又改口道:“你叫他们别站在门口,碍眼得很。”
说完,她扭过头去,不再搭话。
时寻的心头涌上一阵怪异。
先是问走廊里有没有椅子,又提到站在门口的父母,她是担心老两口一直站在门口吗?
还是,只是他多想了?
时寻的精力不允许他思考太多,他小心躺回床铺,按照女孩父母的嘱托时不时看向11床。
一上午的时光翩然流逝,钟医生来到病房。
他搀扶着时寻从床上起来,告诉他:“柏医生有事,托我给你带的午餐,不是我亏待你啊,你最近几天都只能吃这些。”
时寻点头致谢:“麻烦了。”
钟予章的眼神转变,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些:“底下的是11床的。”
时寻瞄向门外女孩焦急的父母,明白了钟医生的意思。
送完饭,钟予章没再待,离开了病房。
时寻先是拆开所有饭菜,静静吃了一会儿自己那份,才问小姑娘道:“你饿不饿?我午饭吃不完,能帮我分担点吗?”
小姑娘没有动静。
时寻又道:“你不吃我就扔了。”
小姑娘这才看过来,她边起身边哝哝道:“真是浪费。”
她径直探出手,捞起桌上的餐盒。
时寻吃着手里的细面条,扫过她因为哭泣而泛红的眼角,落在大片阴湿的枕头上。
这件事肯定不对,他须得找个机会和小姑娘聊聊才是。
病房内的卫生间暂时停用,傍晚时分,时寻去了趟病区的公共卫生间。
回来的时候,小姑娘居然不在了。
女孩的父母告诉他,是柏医生带她出去散心了。
时寻一惊。
糟了!这哪是出去散心,这分明是要说教啊。
柏沉故现在这个性子,万一什么内情都不了解,还不得三两句说哭人家。
时寻表面镇定,询问夫妻俩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循着女孩父母指的方向,时寻焦急地跟过去,却根本走不快。
·
住院部后楼的花园里,昏沉的暮色笼罩在柏沉故和女孩身上。
女孩别着头冷言道:“上午无意伤到你是我的错,但你别想借此劝我接受移植,移植还不如去死。”
柏沉故没有回应那句话,转而问她:“这样走下来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女孩有些意外,气焰都落下了一截:“没有。”
柏沉故轻笑一声:“如果你在你住的那层里逛一圈,你就会发现很多人连下床都做不到,作为主治医生的我还没说话,你怎么张口闭口就要赴死?”
傍晚的凉风吹拂而过,带走女孩身上为数不多的热意。
她低声道:“你们之前讨论病情的时候我都听见了,我这种情况,不移植就只能等死。”
柏沉故双手交叠,沉静地问道:“等死?你亲耳听到我这么说的?”
“……”女孩被迫实说,“没。”
时寻终于发现了两人的踪迹,但他担心的情况似乎没有发生。
柏沉故扬手往楼前一指,对女孩说:“听得到哭声吗?”
女孩点头。
“烧伤科有个小姑娘在火灾中严重烧伤,苦撑了半个月,就刚刚,她去了,你听到的,是她母亲的哭声。”
女孩抬起眼,眼底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逐渐充满震惊。
但那种情绪很快从女孩身上退散而去:“但至少那个母亲活着,再过段时日,一切都会好的。”
柏沉故语重心长地说道:“小蝶,生死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要知道,守在原地的人才最痛苦。”
他又看向女孩:“其实你不是不能接受移植,只是不能接受这肝脏来自于你失散多年的母亲,对吗?”
女孩低眸:“是,我不想欠她。”
柏沉故摇头:“这不是真心话。”
女孩一慌,连忙驳斥道:“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那你伸手。”
女孩照做着伸出左手:“伸了又能怎——”
“另一只。”
女孩的话音戛然而止。
“是不想伸出来,还是不想让我看见你手里的金属珠花?”
“我看过一张你们的全家福,照片上你妈妈胸前的珠花和今早划到我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柏沉故没给她继续躲闪的机会,“小蝶,你其实也很爱她们,对吗?”
女孩倔强地抿住嘴唇:“你凭什么这么说?”
柏沉故说:“因为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不该看她嘴上说什么,而要看她做了什么。”
时寻倒吸一口气。
那句熟悉的言语传来,唤起一段几乎被他遗忘的记忆。
那是高中的一堂体育课,时寻正沿着甬路散步,突然有人从他身边跑过去,猛地朝他推了一把。
时寻瞬失重心,结实地摔进了枝叶丛生的灌木丛里。
他压倒了半片枝叶,其中一根坚硬的枝干强硬地穿破了他的皮肤。
钻心的疼痛从右臂处传来,血液涌出的知觉明显。
时寻试图撑起身,却失败了。
推他的人自己倒在地上,装模作样地痛苦大叫。
附近的几个同学靠近过来,都围到了另一个人身边:“郑路,怎么了?”
郑路一脸委屈地指着还倒在灌木丛里的时寻:“我就是随便说了两句,他就对我动手,自己还没站稳栽倒了。”
说着,他还故意把身上不知道哪来的伤口袒露给其他人看。
“他这不是活该吗?”
“郑路,快起来。”
“不用怕他,我们先带你去医务室。”
时寻紧咬牙关,懒得对这几个眼瞎的人解释,也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疼得出声。
而母亲警告过他,不能喊疼。
一片嘈杂中,一股坚实的力道托着他离开灌木丛。
淡淡的香气抵挡着身上的血气味,时寻费力地掀起眼皮,竟看见了柏沉故。
柏沉故半抱着他,怒视周围道:“谁推的?”
矮灌木里被压过的枝节还在吱咯作响,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我问,是谁推的!”
柏沉故再度发问,克制着愠怒的声线里充满威压。
几人中终于有人开了口:“他自己推了郑路才倒进去的,凶什么凶,高三的就了不起吗?”
柏沉故的语气强硬,不留半分余地:“眼瞎就去捐了!刚才那种姿势可能是自己跌进去的吗?”
那人看了眼手边搀扶的郑路。
柏沉故伸出手,轻拉了一下时寻褶皱的校服。
时寻额角的青筋乍起,积蓄的血渍从蓝色的校服边缘阴出。
那人又道:“你呛我干什么?就算郑路不小心推了时寻一下能怎么样?是时寻先动的手,时寻三天两头打架,流这点血有什么好疼的?”
柏沉故尽力避开时寻的伤处,把人打横抱起。
他瞪着说话的人,咬牙切齿道:“不疼?那我划你一次试试!”
那人吓得后退了一步。
“你们最好祈祷他没事。”
柏沉故撂下一句狠话,抱着时寻匆忙离开。
他拦了一辆车,直接打车去往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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