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无法重回过去,踏入同一条河。
因而,至今为止所呈现出的所有面貌,都是自我和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同样难以更改,大部分人并没有为了他人改造自己的勇气。
这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你呢?”凌存难得和他说些除了做爱以外的话题,表情平静得仿佛几月之前的歇斯底里全是温演一人的幻觉一般,“你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他的身上,朱红的浴衣大半都被透明的溪水浸透。阳光照耀之下,衣服表面的金丝闪闪发亮,衬得他本就白皙英俊的面容愈发艳丽。
“我其实并不了解你。”他继续说下去,“以前也几乎从来没问过你的想法。我承认,至少现在,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变成今天的你。”
温演不顾身上湿透的浴衣,索性坐在了溪旁的石头上。昂着头,正视着凌存:“我不知道。但我想,我遇见你……不是错误。”
“我其实经常会觉得,你在透过我看一尊雕像。”凌存松开手,任由被提起的衣摆浸入水中,“那感觉很让我恼火——像是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本质,而只是爱着一个差不多的躯壳罢了,换成差不多的别人,结果也会一样。”
“你是特别的。”温演说,“事实上,就算你对我暴露出最丑恶的那一面,我也不会对你幻灭。我爱着你的一切,全部。”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啊。爱不该是这样的……”凌存的表情变得很复杂,他知道温演不会骗他,但他的回答多少有些词不达意,“至少不只是这样。”
“是吗?”温演对此不置可否,垂眸道:“我只是觉得,如果能为你带来更多就好了。”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说不上掉入最糟糕的结局,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可以,温演更想像普通的恋人那样和凌存相处:插科打诨,吃醋拥抱,会在下着雪的圣诞节在榭寄生下面接吻,或者是一起去面包店做蛋糕……
但那些东西,显然不会出现在他和凌存的关系里。
这段关系里有什么呢?
彻夜未眠,青紫的眼下,紧绷的背脊,和又凉又火热的性。
好像错误的东西并不是凌存本身,而是他温演的存在。是他硬拉着凌存沉沦的,即便现在他们都接受了这样的现状,并且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纠缠的爱意如同毒药,让人上瘾,又引人绝望。
凌存不懂。
他觉得……正常的爱情至少是要有些烟火气的。对恋人发火、厌弃甚至产生仇恨,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爱、依恋和包容会和那些糟糕透顶的负面情绪相抵消,最终呈现出来的是浑浊但相融的颜色。
常人认知里的爱情,应该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吧?
但显然,温演对爱情的理解和这比偏差了许多,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搞不懂这个怪人到底在想什么,更无法理解他行动的逻辑。
……爱情怎么样也不该变成献身。
“那我觉得——”凌存的声音沉下去,如鲠在喉,“大概得等到你能带给我你对我的愤怒和仇恨的时候,你才能真正理解我的想法吧。”
“听上去很奇怪。”
“……你才奇怪!”
凌存不记得那天,他是如何和温演接上吻的。
这个不同于往日的粗暴煽情而显得特别清纯温柔的吻,像是蜻蜓落水一样轻飘飘地啄在温演的嘴角。
在嘴唇单纯的接触之前,那段他贴近温演面容的记忆,像是被切碎了的胶片,断断续续,并未被完整保存。
卡顿,耳畔隐隐传来树叶摇晃的响声。
对方睁大了眼睛,瞳孔收缩——像摄像机迅速调整焦距那样。
凌存想起温演曾经的爱好,那台总是挂在他脖颈上的加农相机,还有被塞在他那本《追风筝的人》里的拍立得相片。
喘息间,凌存湿漉漉的手捧着温演的面颊,拉开距离。
这个吻甚至没有深入口腔,却分外让他心跳如雷。
“你的相机。”
“什么?”
“你的相机……带了吗?”
温演这才反应过来,凌存说的是他小时候总带着的那台相机。他曾情不自禁地夸奖凌存漂亮,对方反驳,说那是形容女孩子的词汇,拿来给男孩子用有点恶心。
在梅可萱发表餐盘理论之后,他为了表示自己“入场”打磨宝石的决心,早已抛下了那台相机,很久没用过了。
现在提起来,竟然感到有些恍如隔世。
“没有。”温演的语调低沉又沙哑,“如果你想要用的话,我可以向老板娘借用。”
凌存搂着他的脖颈,白皙的胸膛上缀着凉凉的水珠。磨蹭之间,水珠透过艳红的衣衫,渗入温演深蓝色的浴衣里。
这下,他们彻底湿透,变成两尾纠缠在一起的鱼。
“……我要新的。”
凌存这样说着,再次吻上了温演的嘴唇。依旧浅尝辄止,一下一下轻轻啄着,发出细小的脆声。
温演扣着他挂着水珠的后脑勺,舔舐着他柔软的嘴唇,含含糊糊回应道:“好。”
他们都对这稀奇的纯情把戏感到兴致蓬勃。就这样直勾勾地浸泡在浅浅的水里,任由水流冲刷那件朱色的衣衫,让它看起来像是鱼缸里摆动尾部的鲤鱼。
直到暮色渐浓,两人才回到岸上。
“脚泡得好不舒服。”
凌存皱眉,理了理自己散乱的衣襟——这大概是两人过往以来最温和的亲密接触了,只有小而轻的吻,甚至没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却让人觉得分外食髓知味。
这样绵长而温柔的时光,仿佛从来都没在两人之间出现过,以至于显得新奇无比。
温演的足袋早在亲热间被流水冲走,不知所踪。
他只能裸着足踩进木屐里,示意凌存拿上他那双磨人的“水晶鞋”,然后在对方震惊的眼神里,将他打横抱起。
“……这样,你的脚就不会痛了。”
凌存本来就玩水玩累了,适应了重心的变化之后,只是推了推温演的胸膛,催促道:“手往下一点,腰不舒服。”
——自从器材室事件之后,他差遣起温演来,变得毫无心理负担。
凌存抬起手,用力地拍了一下温演宽厚的肩膀,玩性大发地喊道:“驾!”
*
回到寝屋,凌存坐在桌边,把玩着手里的拍立得相机。
方才温演拜托老板娘拿来的未拆封的新货,因为旅客的需求,旅馆内确实有便捷的相机供应。
相机曾经构筑起了凌存和温演之间的联系——事实上,凌存相册里的大部分关于自己的照片,都不是去照相馆拍的,而是温演抓拍后洗出来送给他的。
中学时代结束,直到高三为止的几年里,因为两人关系的疏离,相册里也出现了对应的空白。
……像是对方完全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来一般。
凌存联想到哈桑和阿米尔追逐风筝的事情——先前修学旅行的时候,他和温演干过同样热血上涌的事。
阿米尔曾经天真地觉得,只要自己能够拔得头筹,就能修复和爸爸的关系。
这其实是一种可悲的自我欺骗,因为风筝只是由绵纸、胶水和竹子构成的玩具而已,根本无法担当如此重任。①
相册的空白延续到了今日。
事实上,即便肉体已经亲密到负距离接触,可在中学之后,凌存就再也没有和温演拍过照了。
无论是他自己的照片,还是两人的合照。
……说来搞笑,他的钱包里其实一直放着小时候和温演的合照。说不上是在怀念什么,只是习惯性地那样做。钱包换了几轮,那张照片却一直在。
照片上,温演的表情很局促,他并不适应面对镜头。但还是为了他,露出一个皱巴巴的丑陋笑容,看起来有点真诚的愚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