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人迟到了二十分钟左右,双方握了手,坐下开始吃饭,对方看宋浮云陌生,问了一句,舒游意说是京大法律系的学生,他们团队的法律顾问,宋浮云向对方点头打了招呼,对方没有多问什么。
倒酒的时候两个投资人和带来的人想让宋浮云也喝一杯,宋浮云都打算同意了,舒游意却拦了下来,说他不会喝,为表示歉意,直接替他喝了一整杯。
宋浮云看着杯中刚倒上的饮料,手指握住杯子逐渐用力,泛出苍白的颜色,舒游意帮他挡酒,并不会让他多感动,他只会很难过,还会在心底翻起忽高忽低的浪潮,扰乱了他的思绪。
饭桌上谈论的话题大多是最近的经济新闻,宋浮云都不太了解,也插不上话,但不管是什么话题,舒游意总会在适宜的时候跟对方搭话,顺着对方的意思提一些看法,姜睿则是做补充和调节气氛的那个,他幽默感强,能把人逗乐,其他队友也都很默契地适时说几句话,再加上还有个健谈的苏河,冷场的情况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宋浮云就坐在一边默默吃饭,听舒游意说话,看舒游意杯中的红酒喝掉一杯又一杯。
投资人会劝酒,但也没有强硬,不过舒游意他们这边还是喝了挺多的,如舒游意所说,这种事不可避免,毕竟他们是有求于人的一方,也是没办法。
饭桌上并没有提起舒家的事,不过投资人都称呼舒游意“舒少”,这提不提的也意义不大,而显然舒游意的队友也应该都知道了他和舒家的关系,但看起来是接受良好。
投资人中有一个已人到中年,喝了点酒就喜欢明里暗里地吹嘘自己的成就,宋浮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个包厢很大,更像是个小宴会厅,靠门口的地方还有人在弹钢琴,宋浮云更愿意听钢琴都弹了些什么曲子,也不想认真听这人说了什么。
可能是此时的钢琴曲换了一首十分有名的,大家都听过,那位投资人突然说:“听说舒少会弹钢琴,之前还有个视频在网上挺火的,今天正好这儿就有钢琴,去弹一首我们一起欣赏欣赏怎么样?”
苏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说:“汪总想听那首曲子说一声不就行了,还要麻烦舒少吗?”
那位汪总笑呵呵地说:“这不是觉得从前没机会听舒少现场弹琴,今天难得能有机会就想一饱耳福。”
另一位投资人也很有兴致地说:“我没看过汪总说的那个视频,但也略有耳闻舒少会弹琴,以前舒总还跟人说过你去参加国际比赛呢,今天这机会确实是难得了,我也要把握一下。舒少赏个脸?”
宋浮云一口怒气憋在胸腔里几乎就要涌出来了,这两个人真是够了,来签协议让合同一方当事人去为他们弹琴,而且什么叫从前没机会听今天就有机会了,还提起舒文扬,这就差直说“你已经不是以前的舒少了”。
赏什么脸,他现在就只想往他们脸上一人来一拳。
苏河自然是早就听出了话里让人不快的意思,正想再调和一下气氛,舒游意已经站起身,笑着问:“汪总和郑总想听那首曲子?”
汪总明显不了解钢琴曲,随口说:“那个什么贝多芬啦,肖邦啦,都可以,随便来一首。”
苏河瞥向一脸冷若冰霜的宋浮云,真心有些紧张,但宋浮云并没什么动作,和其他人一起目送舒游意走到钢琴前。
舒游意与在弹琴的酒店员工轻声说了几句话,那人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他。
包厢里悬挂着精致华贵的大水晶灯,炫目的光芒洒在舒游意身上,像宋浮云第一次陪他去比赛时,也像初三的元旦晚会上他们在台上目光相遇时,可宋浮云再看时,又觉得并不像任何时候。
从前的光总是绚烂又温柔的,不像今天这样晃眼刺目,他睁着眼都觉得酸涩。
舒游意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又扯松了一点领带,习惯性地先在钢琴上试一下音,而后才起手弹下第一个音。
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怎么听钢琴曲,听了前面一小段并没听出来是哪首曲子,但宋浮云的音乐软件里一般只播放钢琴曲,已经对有名的钢琴曲了如指掌,他很快就听出来这是贝多芬创作的钢琴奏鸣曲中的一首,编号是二十三,后来有人将其命名为“热情”。
这首歌并不是舒游意最适宜的风格,也不是他喜欢的曲风,但贝多芬的作曲往往激情洋溢,澎湃激昂,很能调动人的情绪,又具有观赏性,再加上贝多芬本人的名气大,这样的曲子确实适合在今天的场合弹奏。
不知道为什么,宋浮云反而在心里松了口气。
舒游意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而不是用自己最喜欢的事去迎合不喜欢的人。
听到那两个投资人问苏河这是什么歌,宋浮云回答道:“贝多芬的《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又叫《热情奏鸣曲》。”
那两人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但宋浮云猜他们应该还是不知道这是哪首曲子。
乐曲的第一乐章是贝多芬一直在表达的主题,命运多舛的压抑悲愤与对命运的反抗斗争同时呈现,整体情绪充满了矛盾的冲突感,希望一次又一次破灭,与命运抗争的人却依然不肯屈服,如盗取火种被锁在悬崖上的普罗米修斯,在日日被啄食肝脏的痛苦中坚定着自己的信念。
第二乐章的情绪冲突减弱,曲调美妙华丽,像英雄的赞歌,既是对与命运抗争的人的讴歌礼赞,也是对希望与理想的憧憬向往。其中的三个变奏是情绪的转折,从深思命途到作出抉择,命运、苦难与挣扎都不再是绊脚石,每一个人都只能像英雄那样去做一个强者,背负着枷锁,也背负着属于自己的使命,去咬牙坚持,不要倒下。
第三乐章的曲调延续了第二乐章的欢快,情绪在沸腾,抗争和讴歌的主题也在加深,可是在宋浮云听来,这首曲子的收尾并不是皆大欢喜,而是带着悲剧色彩,就好像世人常说,英雄总是悲剧收场,当一个人抗争了命运最终战胜了命运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可过程中的心酸无奈却无法忘怀,有时候结局的光明并不能代替过程的黑暗。
在弹琴时的舒游意总是在闪闪发光的,仿佛四面八方的光线都汇聚而来,他就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而在光芒交错中,他永远优雅从容,沉浸在音符的海洋里不受任何人打扰。
可宋浮云知道,他并不开心,也许这首曲子弹奏得是成功的,但弹奏者本人没有从中得到享受与快乐。
那个忧郁的小王子在水晶灯下消失了。
宋浮云想,未来的某一天,当舒游意站在巅峰得偿所愿时,世人只艳羡他的耀眼光芒,却不会有人知道,光芒之下,历尽风尘。
而到了那时,舒游意还会坐在钢琴前弹一首理查德的抒情曲,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只为了取悦自己吗?
灯光下,舒游意起身走回来,与他在光芒中目光交会,眼角眉梢带上了浅浅的笑意,与每一次弹完琴看向他时一模一样,仿佛今天也只是一个静谧的夜晚,他们是在学校的琴房,时间再久远一点,他们是在那个太久太久没有再回去过的房间里。
眼前的光散乱起来,宋浮云终于意识到自己泪水盈眶,视线模糊。
目光交会的刹那间,他已明白——只要他还陪在舒游意身边,舒游意就会一直是那个弹琴时忧郁的小王子,把所有的心事说给他听,在说完时对他展颜一笑,与他共担前路的风雨。
他不忍看到舒游意做不喜欢的事,心疼舒游意所承受的辛苦与委屈,害怕有一天舒游意会把越来越多的事藏在心里不告诉他,种种思绪,纷乱复杂,他在之前总理不明白。
此时他突然意识到,所有的不忍、心疼和害怕都是因为他的心甘情愿。
他心甘情愿地放任自己有一些自私的想法,他只想舒游意弹琴给他一个人听,这样美好的事只能为他所拥有,他也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未来和舒游意的画在了一张图上,舒游意要出现在他的未来里,他也必须要出现在舒游意的未来里,他们要见证彼此光芒加身,要共同对抗生活的苦楚。
他心甘情愿地丢掉了理智,把冲动和感性都放进了关于舒游意的事上,去做很多只会因为舒游意而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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