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希灵苦笑着,往两个杯子里又各倒了浅浅半杯酒,“看来是我给你造成太多负担了,向老板,请你相信我是以纯粹的好意在与你相处,并非你说的体谅。”
白项英并不认同对方的话,因为在他看来体谅和好意本来就是同一样东西,况且与真正的恶意造成的伤害比起来,这点负担又算得上什么呢?
不过,既然对方称这是一种负担,那他不妨就把顾虑全都说出来。
“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虽然现在看上去还算体面,实际上一无所有,除掉这层空壳里面没有一样能看的东西……段先生,你总是说把我当朋友,可我实在想不出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交朋友。”
段希灵十分敏锐地注意到称呼的转变,从“社长”到“先生”,这意味着对方下意识地在回想从前的事。
“你总是说‘我这样的人’,你是怎么样的人呢?在我看来你大可不必总是抱着审视自己的想法与别人交往,你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当然,如果你问为什么我偏要同你做朋友,那我能说出一些特点的理由来。”
“我是怎么样的人,段先生,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你是说你和霍岩山霍司令的关系,还是指你曾经背叛过你的上司?”
“上司……”
白项英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如此遥远的事,远到连自己都几乎忘了,居然会从一个不那么熟识的人嘴里脱口而出。
是的,他曾经是一个叛徒,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那也是他的污点。但一直以来他似乎只因身为男人做另一个男人的泄欲工具而遭受非议和耻笑,“那个副官”对他而言跟“娼妓”无异。
然而他不只是娼妓还是罪人,“那个副官”在成为耻辱的代名词之前首先是一名军人。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是的,我靠告发上司才能够进司令部当上副官,上了霍岩山的床,又背叛他,我这个人就跟我的名声一样不光彩。”
白项英自嘲般地一笑,握起酒杯抵到跟前,血红色的液体轻轻晃动,在窄小的杯口里荡起一圈完整的涟漪。
段希灵察觉到对方神态上的变化,微微一笑,仿佛很高兴对方能够在拘谨和心不在焉之外做出一些别的反应——尽管或许只是因为酒精的作用。
“在青岛的时候我陆陆续续听到过一些传言,但是向老板,当我在东林饭店认出你来的时候,我想到的并不是那些传言。我不是因为传言才记得你,那些与我无关,我记得的只是我亲眼见到过的你的样子。”
“你亲眼见过的我是什么样子?”
“谦谦有礼,总是笑着待人,但又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那……又如何呢?”
“向老板,你知道我是怎么和沈维珺小姐熟识的吗?”
白项英茫然地摇头,不知对方突然这么问是何用意。
“他是沈家的千金,众星捧月,人人都知道沈大小姐心高气傲难伺候,可我认识她的时候只觉得她孤独。”
段希灵边说边站起来,端着酒杯侧对白项英靠在桌沿上,语气仿佛在讲一个同自己无关的故事。
“沈复送两个女儿去念书,起初是想让她们帮衬自己,可维珺志不在此,她只想当一个大小姐,所有的学识和魅力全用在沙龙和文学会上,也因此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
“在外人看来他是风光的女性,但在家中其实并不受待见。她的父亲指责她把时间和才华全浪费在虚荣和享乐上,甚至喝令她趁着名声还没败坏,赶紧找个能在事业上帮衬沈家的金龟婿。或许是作为反抗,她愈发无所顾忌地与追求者交往,我只是她众多男性朋友中的一人。”
“你与沈小姐金童玉女,也符合沈老爷对金龟婿的要求,不是么?”
“我和维珺都是不婚主义,在交往的时候就知道,我接近她,了解她,给她想要的快乐,仅此而已。
“段先生,你同我这样的人说男女情爱,我是不懂的。”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同你分享我和沈小姐的爱情故事,向老板……”段希灵侧过身来,微微低头望向白项英,“我是想告诉你,我被孤独的人吸引,接近他们,了解他们的烦忧,想办法使他们快乐。”
“……”
“你问我为什么要同你做朋友,这就是原因。尽管你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和我印象中的那位白先生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比那个时候看上去还要孤独和疲惫。我想靠近你,让你快乐,和我当时靠近沈小姐是一样的,尽管你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白项英的手哆嗦了一下,酒杯晃动,血红色的液面上再次出现涟漪。抬头望向面前的男人,两人不知何时竟靠得如此相近了。
“你在说什么,段先生……你把我跟沈小姐做比较,把一个男人……”
“男女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我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需要我的人,接近他们,取悦他们,直到他们不再需要我。”
“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这世上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权力,而我,当一个孤独的人需要我,依赖我给予他快乐的时候,我也会需要他。”
白项英酒醉方醒般突然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沉闷又杂乱。
“为什么觉得我……需要你?”
段希灵看出对方一瞬间对自己的戒备和疏远,很自然地回到桌后坐下。
“这些话我们说得太早了。原本我打算在相处过程中慢慢了解你,等你放下负担,告诉我是什么令你如此疲惫和孤单,我会给你你需要的东西来摆脱这一切。”
“不,你不会知道,我也没有什么值得你了解的……段先生,请不要再说奇怪的话了,你既然知道我和霍岩山曾经是那样的关系,就不该跟我开这种玩笑。”
“很抱歉,冒犯到你了,本来不该在今天说这些……”
“不,你没有冒犯我,段先生……你已经给了我最大的体谅,我应该感谢你才对,但今后若再这样跟你见面我会有困扰……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项英头一次慌乱到词不达意的地步。或许因为对方始终从容不迫,每一个字,每一段话都仿佛是斟酌过后有条理地说出来,对照之下更显得自己六神无主。
“但是今后……如果不是必要的时候,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会给你,和某位我还未谋面的朋友造成困扰,是么?”
“你,你是什么意思……”
段希灵再次后退些许做出个类似于安抚的手势,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这番话会令对方如此无措:“向老板,我自然不会做任何让你感到不自在的事,但如果只是和我见面就会给你带来如此大的困扰,这是不是也是你感到疲惫和孤单的原因呢?”
白项英倏地扶桌站起来,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待在这儿了。
尽管对方语气极尽温和,也并未说出什么咄咄逼人的话,但无形之中的压力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脑海中忽而闪现出那日霍今鸿歇斯底里的怒容,他想不,不是那样的,并不是今鸿令他感到疲惫和孤单,是他自己本就活得疲惫,也早已习惯了孤独。
“段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东西……”
“你甚至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够让你改变,那或许就是你需要的。”
“我……需要什么?”
“纯粹的爱情。”
.
白项英低头捂着大衣领子,落荒而逃般,直到走出院门也没有放慢脚步。
段希灵没有坚持送他回饭店,他打算就这样徒步在街上走一会儿,等心情平复下来再随便叫个车。
在他身后六七十米处,拐角的梧桐树后面停着宪兵队的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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