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然是他扔在巷子里的、自己穿的那件校服。十年前那个晚上,这件校服被撕破了,苏沫记得上面有很多血,是他吐的,如今看倒是保存得很好,色泽鲜艳,面料柔软,跟新的一样。
苏沫偏过头,视线落在旁处,周千乘只能看到他后脑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周千乘的处事风格不破不立,和苏沫性格南辕北辙,但他也知道事情不能急,便把校服放好,盖上盖子。
“让你看这个没别的意思。”周千乘过了许久才低声说,“就是想告诉你我很后悔,我欠你一个正式的道歉,之前的不算,这次是真心的。”
苏沫刚住进云水间时,那些真真假假的话没诚意,周千乘自己都听不下去。如今形势变了,他便要把细节都描述一遍。
“那天晚上送下你,我回了巷子,把衣服拿走了。在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一直走,一直想,想自己要什么,想自己为什么那么难过。后来在你租住的房子里,突然就想明白了。我拥有很多,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要的,不过就是你回来。”
他们在那间暗室里没待太久,原本周千乘还有很多东西要给苏沫看,也有很多话想说。可苏沫吐了。
就很突然的,周千乘上句话没说完,苏沫就冲到门口。他想出去,但那扇门关了,他不知道怎么弄,用力拍着墙,然后蹲下去,胸腔急剧收缩,肩背高高拱起来,一只手掐住喉咙,吐得一塌糊涂。
周千乘吓坏了,手忙脚乱给他顺气,被吐了一身也毫不在意。
苏沫最后又被送到医院去,全套检查做完,各项指标正常,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稍微稳定一些,周千乘问他“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很恶心。”苏沫脸色发黄地躺在病床上,嗓子沙哑,说话费力。
周千乘长久没说话。他有自己的猜测,但是不愿意面对,头一次生出可耻的逃避之心。可不行,医生说苏沫的病已进入整合期,可以把那些创伤经历融合到自我概念中,以更舒服的方式实现过去现在共存,这算是PTSD患者最好的治疗结果,基本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了。
治愈的希望在招手,美好的未来还在等着他们。这个时候不能重复刺激他。
“那个房间,”周千乘艰涩开口,“你不喜欢,我就封了。那些东西也不留了,你在我身边就好。”
那些供周千乘回忆往昔的物件,每一件都是触发苏沫伤痛的过去。
苏沫转过头,闭上眼睛,没再开口。
这之后,两人没再就这个话题说过半个字。周千乘相信时日一久,再多的伤害都能平息。他也相信,他和苏沫,一定可以回到从前。**周千乘开始变得很忙,立法、公开活动、通报政策动向、处理外交关系。苏沫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从新闻上得知周千乘的动向。
但每天他都会雷打不通给苏沫打电话发消息,“今晚不回了”或者是“明天要去哪里”。这些话偶尔也会由他的生活秘书代发。生活秘书姓韩,每次都小心翼翼告诉苏沫,总长还在开会,或者今晚要飞十几个小时出境。
如果是接电话,苏沫会说“好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当然,发消息也是回“好的”,看起来更加书面。
韩秘书跟着周千乘很多年,自忖对周千乘的性格脾气和生活习惯摸得很准。当初周千乘突然结婚并且对外释放信号的事,他还挺惊讶的。刚开始他揣测,周千乘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进行的联姻,因为没人比他更了解周千乘的时间安排——所有时间以半小时为节点,从早到晚一点空闲都没有——让日理万机的周总长拿出时间爱上某个omega,倒不如让他相信周千乘是个不婚主义者。
可后来,他在环京见过几面周千乘的新婚omega,很快便打消了自己的猜测。
一次是他们在客厅谈事,苏沫一个人坐在外面院子里看书,对方看得认真,穿着舒适的衣服,在五月的春光里像一株盛开的玉兰,安静柔韧。
韩秘书注意到周千乘走了几次神——这几乎少见——然后打断自己的汇报,从沙发上拿了一块毯子,向着院子里的omega走去。
周千乘将毯子披在苏沫身上,然后单膝蹲下,两只手握住毯子角往下拢一拢,微仰着头和对方说话。
韩秘书从未见过周千乘这个样子:穿着整齐气势轩昂的顶级alpha,以城府极深斯文败类这种标签闻名在外的第九区最高领导人,用这样一个略带着仰视和宠爱的姿态,和自己的omega相处。
这刷新了韩秘书的三观。果然这个世界上只有爱情和咳嗽藏不住。
但奇怪的是,那个omega看起来并没有多开心。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苏沫点点头,站起来跟着周千乘往房间里走。韩秘书往旁边让了让,苏沫进来之后便跟韩秘书很有礼貌地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转身准备上楼。
周千乘叫住他:“厨房刚炖了梨汤,你喝一点,不然一吹风又要咳嗽。”
苏沫停下脚步,没反驳,脸上淡淡的,听周千乘的话走去厨房。
韩秘书无意窥探上司和伴侣的感情生活,又往后靠了靠,尽量让自己不显眼。但周千乘显然也不关注他是否还在,眼神始终跟着苏沫,后来干脆自己跟去厨房。
两人的对话隐隐传来。
“……吃半颗可以吗?”
苏沫声音很低:“吃不下。”
“晚饭可以少吃点,就吃半颗。”
韩秘书收了收表情,难以想象周千乘会因为炖梨吃半颗还是一颗这样的问题如此有耐心。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周千乘看着苏沫上了楼,才坐下来,示意韩秘书继续。
后来又有几次见到苏沫,两人的相处模式和上次雷同。对他两人的关系,韩秘书却越来越看不透,周千乘表象的温柔下是暗藏的强势和不容置疑,而苏沫表象的温柔下是说不清的冷淡和疲惫。
他又想起孟元谓在缅独立州散布的那些谣言,周家次子莫名其妙取消的订婚,苏沫不为人知的平民omega背景,顿时觉得牙疼。
要说韩秘书从未见过苏沫的真实情感表露,也不准确。
H大心理研究院下发了苏沫的书面录取通知,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讨好周千乘,竟由校长亲自送到总秘办。
不管怎样,这招很奏效。周千乘在密集的会议间隙特意抽出十分钟见了H大校长。校长长篇累牍地描述了苏沫在心理学方面的潜质,笔试面试成绩也十分漂亮,能得到这样的研究员入院是学校的荣幸云云。
苏沫是有专业有潜质,但荣幸这种话确实有点夸大其词了。
周千乘信了几分不知道,但明显被取悦了——他有点像对自己孩子产生了优秀认知偏差的父母,也有点像被迷惑了心神的昏君——最后十分认同地点头,甚至还说了一句:“他确实有天分,也努力。”
会见时间由十分钟拉长到半小时。周千乘询问了学校的详细课程安排、作息时间、学习强度等,甚至还问了食堂位置,带保镖上课是否会影响课堂秩序等等。
校长拍了半天马屁,被最后一句“带保镖上课”哽了一下。但他身经百战反应迅速,立刻说可以。
好在最后周千乘由昏君又变回明君,也知道这样不妥,且不说这样搞特殊苏沫肯定不愿意,几个保镖杵在教室里确实不合适。
送走校长,周千乘心情不错。但他立刻要飞去地球另一端,专机已经候着了。他给苏沫打了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对方,又说自己现在回不去,让韩秘书把入学通知和材料送回家。
韩秘书将文件袋亲手交给苏沫,头一次在对方脸上看到一种生动的喜悦,很淡,但有光彩。
那时候已经六月了,院子里阳光正好,苏沫摩挲着文件袋上的封口,弯腰去桌子下面的工具箱里拿裁纸刀。他穿了一件长袖T恤,领口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往下滑,隐隐看到锁骨位置有很重的痕迹。
韩秘书赶紧移开眼。
苏沫将那本厚厚的录取通知拿出来,抬头看了眼韩秘书,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离开,不过他没问,专心看起那份通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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