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几秒后,他听见分明正在给温伏检查智齿的自己问:“祁一川……是怎么亲你的?”
“我不知道。”温伏面对他时总是有一说一,极度坦诚,“他没有亲过我。”
手机的摄像头对准温伏的膝盖,费薄林不难想象此时画面里的他们挨得有多近,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势对话。
“真的?”他又听见自己问。
“薄哥,”温伏喊他,“你在想什么?”
费薄林的目光急促地在投影上转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那里面的自己开口:“不可以……不可以!”
他太清楚那时的自己在背地里对温伏怀揣着怎样见不得人的心思,可是温伏才十八岁,还没有出国,没有发展一切,自己更是一无所有,所以一定不可以让事态脱离掌控。
但是下一秒,摄像头跟随手机被扔到一边,墙上的视频骤然结束。
费薄林立马低头去拨弄自己手里的iPad,近乎偏执地去拉早已停在尽头的进度条,仿佛视频并未结束在此,只是中途出了故障,又好像他只要拉动了进度条,看到后面的一幕幕就能阻止那里面的事情发生。
可一切都是徒劳。
他在这个房间里的所见所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印证温伏的凌晨的那一番话,音频里的每一段都在切切实实地告诉他,他谨言慎行维系了八年的原则,早在离别前的某个晚上就被自己亲手打破。
他霸占了温伏的世界里所有重要的位置,在自己把温伏方方面面的感情掠夺得一干二净以后,亲自把温伏骗上了去往异国他乡的飞机。
两千八百九十二天,一面不见。
费薄林最想保护的人,他亲自伤得最深。
费薄林的心上下了一场晚来的大雨,一种溺毙般的苦痛自他的胸口蔓延到全身,一五年的冬天为了挣钱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闲暇时间翻看自己的各种储存记录,甚至连手机的照相功能都很少打开。如果当初在送走温伏之前他稍微得空那么一点,在某个无事的时刻打开一下相册,说不定真相和万箭穿心般的悔恨不会迟到那么多年。
可惜这世上千金难买早知道。
八年前的他刚满十九岁,困在戎州那一方天地艰难长到了成年,当时的他没见过外面广阔复杂的世界,更无法预料自己亲手送走的温伏会踏入怎样的一片人间水火。
他把温伏骗上了十九岁的自己认知里最好的一条路,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温伏走向光辉与荣耀的唯一阻碍,他以为温伏自此迎来的是远走高飞,可从未想过温伏选择了画地为牢,囚己于内。
让温伏痛苦的种子由他亲手种下,从见不到彼此的第一天起,费薄林的苦果生根发芽。
温伏把自己的过去困在了一个走不出去的囚笼,用八年的时间画成一个曲折困苦的圆圈,从踏出的第一步,到结束的最后一步,这八年的起点名叫费薄林,终点也叫费薄林。
投屏上开始从头播放这段模糊昏暗的视频,费薄林再一次听见那道属于自己的声音。
“……妹妹?”
他蓦地起身,抓起放在一旁充电的老手机冲出了屋子。
关门时因为脚步太过慌乱匆忙,费薄林一个踉跄在自己家门口跌了一跤。
他双手发抖地撑着地面,盯着地板怔了两秒,眼眶中坠下一滴泪来。
费薄林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失神地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下楼,进入地下停车场,朝酒店的方向奔驰而去。
-
早上八点,温伏在睡梦中听到一阵沉重的关门声响。
他累得厉害,房间外“砰”的一下,也只是使他的意识受到片刻波动,但并未因此惊醒。
迷迷糊糊中耳朵里传来渐近的杂乱脚步,卧室门被人从外一把拧开,带出一股涌动的风。
温伏感受到了来自费薄林的熟悉气息,他那点警惕的思绪彻底放松下来,准备完全陷入沉睡。
可莫名的,从门口到床边这短短几步,费薄林却走得又慢又轻。
正当温伏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时,身后的床位往下一沉——
费薄林挨着他睡下来了。
温伏正要翻个身往费薄林怀里钻时,对方的胳膊横过来,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肋下,从身后将他紧紧圈住。
这个姿势也可以,温伏想,只要挨着他就可以。
下一秒,费薄林蜷缩着,额头抵在了他的后背。
温伏半梦半醒间奇怪了起来:费薄林以前睡觉不会这样。这个人本来就高他半个头,要是睡觉还蜷着抵在他后颈脖子下,该有多难受。
他抬手摸到费薄林抱在他腰间的手背,竟碰到费薄林握在掌心的手机。
一股温热的液体在此时浸透了他背后的睡衣,渐渐打湿了他的皮肤。
温伏猛然睁眼。
很快,费薄林的身体连同环抱着他的两只胳膊都细微地颤抖起来。
温伏想要转身,却没动。
他听见费薄林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宛若无声的哭泣,而背部愈发湿润的睡衣也证明了这一点。
温伏掀开被子,看向费薄林手上的手机。
那是八年前费薄林一直用到报废的旧手机,手机里有一段除了温伏以外没人知道的回忆。
他对着手机探寻似的思索片刻,仿佛明白了费薄林眼下这般是因为什么。
可是不应该。无缘无故的,费薄林八年前都没注意过的视频,怎么会今早突然被发现?
温伏迷茫的黑色眼睛对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一线晨光转了转,在这一瞬恍然想通了首尾。
八年,从滴酒不沾的学生到人人恭维的费董,觥筹交错的名利场里,这份酒量就是练也该练出来了,费薄林怎么可能还是沾酒就醉的毛小子。
温伏眨了眨眼。
原来是自己还没来得及接受光阴似箭,总把他们当成十几岁时的彼此。
“你该恨我的。”费薄林的额头蹭着他的后肩,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在他身后不断重复道,“你该恨我……早就该恨我了。”
温伏的觉彻底醒了。
他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先叹了口气:“我不恨你。”
“一点都不。”温伏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目光穿过那条窄窄的窗帘缝隙看向外头磅礴的冬风,想起八年前的冬天,比今天还冷。
那天温伏出去上课,班上好几个同学因为天气请假不愿意出门。温伏一整天的满课,从早八上到夜里十点半,回去的路上下起了细雨,锦城冬天的雨像针一样落到人身上又冰又疼,这晚异常的天寒地冻使得学校路上都没几个行人。
温伏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等着费薄林上完家教回来,一等就是一点。
那是费薄林第二次那么晚回家。
温伏裹着被子在床上打瞌睡,听到门口有人开门时他一骨碌往床下跑,跑到客厅,跟淋了一身雨的费薄林撞个正着。
费薄林一边用帕子擦自己棉衣上的雨水,一边把手里没沾到一滴雨的冰糖葫芦递给温伏:“上个周就看到附近有卖,每次去都卖完了。今天想着碰运气再问一次,结果老板为了躲雨,把位置换到了地铁站后面,回来得有点晚,是不是等急了?”
他一边说一边弯腰去看温伏的眼睛,同时把草莓上的塑料膜撕开:“外面的冰糖没家里的甜,等过年回家,我再亲自给你做。”
那年的费薄林为了温伏吃上一口冰糖葫芦,在最冷的冬天多走了半个小时的路。
温伏知道,从今往后数三辈子,也找不到第二个会像费薄林一样对他的人。
只要回到费薄林身边,他在此间受尽所有的苦,都可以等同于无。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有资格恨费薄林,只有他最不可能恨费薄林。
温伏翻过身,把费薄林抱住。
他听见费薄林埋首在他身前,死死地箍着他的腰,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小伏,对不起。”
温伏不说话,只是低头用侧脸去蹭费薄林的头发。
道歉声持续了很久,温伏才察觉那个老手机里一直在小声地循环播放着当年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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