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薄林平静地看着前方地板,一贯是叫人瞧不出想法的模样,只轻声说:“你说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许威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咧嘴一笑,拍拍费薄林的肩:“不记得了就行!咱们啥事儿都没有,都是半个费家的人,你愿意的话还能叫我爸一声舅,叫我一声哥!”
费薄林掀起眼皮将他扫了扫,没跟他笑,许威也就不笑了。
后续连招呼也没打,费薄林领着温伏回学校,走到一半谢一宁给费薄林发消息,说苏昊然跑去跟谷明春交代,是他带温伏上教务部的楼里上厕所去了,也不晓得谷明春信没信,说反正人找到就行,正好这会儿晚自习下课,谢一宁让他们就别回去了。
费薄林回头往家的方向走。
这个元旦的前夕,大街小巷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穿着校服的学生,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的拥挤的小吃街,走得异常沉默。
费薄林起先没察觉,在人群穿梭一段后他忽然问温伏:“想吃烤肠吗?”
温伏难得地摇头。
“为什么?”
温伏没说原因,只说:“不想吃。”
费薄林纳罕,节假日放假回家他无条件给温伏在小吃街买零食几乎成了他们这一年多以来不成文的约定,这是温伏最期待的时刻,也是温伏期待放假的最大原因之一。
温伏自打跟着费薄林从网吧出来神情就冷冷的,问吃的也不要,费薄林想了想,问:“是因为许威?”
温伏点点头。
费薄林再次问:“为什么?”
温伏说:“我讨厌他。”
费薄林:?
按理来讲许威跟温伏之间可没恩怨,两个人也就刚刚才见过面。
温伏解释:“薄哥讨厌他。”
“……”费薄林静默片刻,“我没有。”
温伏瞅他一眼,懒得反驳。
费薄林又问:“就因为他你没心情吃烤肠?”
温伏毫不避讳地点头:“薄哥很讨厌他。”
费薄林:“……”
费薄林沉默了又沉默:“我真的没有。”
温伏这回瞅他的眼神已经是赤裸裸的“懒得说你”的意思。
好吧。
费薄林低了低头。
他笑笑,看来温伏也是个会被心情影响胃口的人,以前没被影响过,大抵是没有心情不好过。
既然温伏的情绪是被他带低的,自然也要他带起来。
“我不讨厌他,我只是看到他,会想起妈妈的死。”费薄林说清楚后,就开玩笑似的问温伏,“既然你看得出薄哥讨厌许威,那你觉得薄哥喜欢谁?”
温伏竟然撇了撇嘴,毫不犹豫回答道:“薄哥喜欢我。”
颇有一股“这种简单问题也要拿来麻烦小猫咪”的意思。
他回答得太直白干脆,费薄林有些意料之中地能预感温伏会这么回答,真听到了还是有几分猝不及防,以至于心跳停了一瞬。
“讨厌只有一种,可喜欢是分很多种的,小伏。”他提醒道。
“都喜欢。”温伏道。
费薄林微怔:“什么?”
温伏理所当然:“各种意义上,薄哥都喜欢我。”
圈养他太久,费薄林都快忘了,就像能感觉到许威和费薄林之间的敌意一样,温伏灵敏得近乎于野生动物,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嗅到每个人风平浪静表面下心中的汹涌波涛。
只是可惜了认知局限,温伏回答得头头是道,但似乎并不懂太多感情。
费薄林一语道破:“你知道几种喜欢?”
温伏显然提防着费薄林这么问,果然他一戳破,温伏心虚瞟他一眼,飞快地蒙混道:“很多种。”
费薄林淡淡追问:“比如?”
温伏:“我要吃烤肠。”
费薄林:“……”
费薄林无语:“走吧。”
二零一四年的戎州,冬天格外冷,一五年二月初放假以后市区局部出现了降雪,这是这座西南小城市几年难得一遇的景象。
作为高三,他们的寒假和暑假一样短,只有不到一个周时间,腊月二十八全市第一次模拟考考完放假,正月初五就要开始上课,离家远的住校生来回就用掉两天时间,就剩一个回家吃团圆饭的机会。
第一个下雪的清晨,费薄林起了个早,去外面给温伏买小笼包的同时顺手给温伏买了一副手套和围巾。
今年太冷了,温伏对过高和过低温度的天气都十分厌恶,为了不让温伏神色恹恹地度过这个除夕,费薄林一定要把人从头到尾裹得暖暖和和才放心。
好在下雪的早晨虽然冷,但香得冒气的小笼包更能吸引温伏的注意。
费薄林开门到家那一瞬,小笼包的气味钻进温伏的鼻子里,他几乎一瞬间从被窝中醒来,趁费薄林没进房间,自个儿胡乱套上毛衣和羽绒服,一骨碌窜到饭桌边,睡眼惺忪地等着张嘴吃包子。
费薄林揉揉他乱得没边的头发:“先去洗漱。”
温伏鼻尖动了动,嗅了口小笼包的香气,钻到卫生间胡乱刷了牙洗了脸就跑出来。
一口气吃完八个小笼包,温伏意犹未尽,正要解决另一口袋的花卷时,费薄林拿着给他烫好的牛奶出来了。
由于温伏坐着,费薄林站在他身前,一垂眼就能看见温伏宽松衣领下的身体。
温伏还是那么瘦,正是抽条的年纪。费薄林养他这一年,送进他嘴里的牛奶米饭全给他长骨头去了,身上是一两多余的肉都见不着,一套上费薄林宽大的毛衣,就能看见温伏领口上方的两根细细的锁骨。
费薄林把牛奶放在桌上,自然而然伸手进温伏的衣服下摆——果然没穿秋衣。
他又低头去看温伏的脚脖子。
温伏近来不知不觉又长高了点,戎州入秋那两个月,有段日子温伏每天大课间跑完操回到座位上都在捶腿,有几回费薄林瞧见就问他怎么了,温伏说是腿疼。
费薄林问哪儿疼,温伏说小腿,小腿骨头疼。
具体是哪又说不上来。
后来晚上睡觉,温伏偶尔会半夜抽筋,小腿抽筋像有人拉着肌肉往两边扯,温伏能忍疼,但还是会痛得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为了不吵醒费薄林所以不吭声。
那天半夜费薄林醒了,一睁眼看见温伏坐在床头,抱着屈起的左腿小腿,脑袋伏在膝盖上,望着窗户轻轻吸气。
他摸上温伏微微弯曲的脊背,用尚未完全苏醒的声音哑着问:“腿又疼了?”
温伏没转过来看他,只是乱糟糟的后脑勺点了点,嗓音听起来有点低落:“总疼。”
费薄林没说话,侧着坐起身,搓热了手从被子里探过去,捂着温伏的小腿给他按揉:“腿疼就是在长高了。”
温伏终于转过头来。
他的太阳穴枕在膝盖骨上,两只眼睛被后方来自窗外的月光晕染过,此时团着一潭模糊的素练般的水,兴许一次腿疼他没觉得有什么,可疼的次数多了,就成了他在费薄林身边那么久从没受过的大委屈:“薄哥长高的时候也疼吗?”
费薄林不记得了。
他因为长高而腿疼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林远宜还没去世,在他半夜腿疼抽筋惊醒时就这样抚摸他的背安抚他:“腿疼就是在长高了,薄林。人长大总是会经历点儿这疼那疼的。”
去年的这段时间他也长高了几公分,这没错,可当时温伏在这个家初来乍到,每天把费薄林的生活闹得鸡飞狗跳,吃饭喂不饱,费薄林忙得顿顿给他颠大勺,晚上睡觉也不安分,夜夜躺得横七竖八,费薄林在被窝抓人都来不及,一身在成长期的骨头又哪有时间去管痛不痛。
他笑了笑,哄着温伏说:“明天给你炖排骨。”
好像身体最能审时度势,这话一说完,温伏小腿的肌肉在他手里渐渐舒缓了。
费薄林的掌心热热地贴在温伏小腿的皮肤处,没有拿开。
他的指尖丈量着温伏腿骨的宽度——怎么有人的骨骼框架生来就那么纤细,足足小他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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