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风景看透(107)
周遥那时就已经想到,潘飞高考完后肯定是要出国了。
还有一年了,他们这些少年时代最亲密的朋友,终究走到人生很重要的路口上。路口有许多岔道,有人要往东,有人往西,有人滞留原地,有人大步地向前。
然而,校园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不对了。
天空好像一下子阴了下去,蒙着一层灰尘,沙砾刮到脸上,能打疼他们的脸。
数学课一整节课,瞿嘉都没瞟周遥一眼,明显就没听明白黑板上那个公式讲解,但没搭理周遥一边转着笔一边甩过来的暗示眼神。
下课铃一响,瞿嘉起身,揣着裤兜,漠然往楼外的厕所走去。
女生厕所扩了,占了两个房间,在楼里面。男生厕所就被移到楼外偏远地带。这待遇差距太大了,撒泡尿还要转小树林。估摸以校领导当时的见解见识,认为男孩子不会在校园里遇到变态骚扰,就钻小树林去吧。
周遥在路上拽住瞿嘉:“哎。”
瞿嘉条件反射似的猛然收回手臂,把胳膊肘从周遥的掌握中挣脱。
瞿嘉小声道:“别摸我。”
周遥:“又怎么了?”
“没怎么。”瞿嘉四下环顾,“学校里,以后别动手动脚。”
两人沉默数秒,都不知说什么,一前一后闷着头往厕所里走,进去以后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周遥都往右拐了然后又拐回来。那边都是上大号的隔间坑位,可是他也想要撒尿。
他只能又转回来,不敢站在瞿嘉旁边腻歪,只能站到老远的另一头,低头解裤链。
瞿嘉目不斜视,拉上裤链走人,只是在洗手池那边刻意磨蹭,洗手洗半天,等了周遥一步。
瞿嘉洗手时撸开帽衫外套的袖口,让周遥明明白白地看到,左手腕仍戴着属于他们的红绳手链。一道红线搭在跳动的脉搏上,很艳,很像一道血线,和手臂上淡青色的蜿蜒的血管互相呼应,也好像是有生命的,是跳动着的。
瞿嘉深深看了周遥一眼。
两人都甩甩手,把手上的水滴轻轻甩到对方身上。
……
下午上完正课,开始无聊的自习。小周班长帮他班主任跑腿儿,抱了一大摞练习册往教师办公楼里走。
西城、海淀各名校的卷子,堆了满地……练习册摞得太高,还让周遥一不小心给弄散了,白花花的书页水银泻地一般全都拍在地上!
唉——周遥沮丧地叹口气,整个人钻到办公桌底下,手忙脚乱地收拾。
“没大事,慢点儿,别老是心不在焉。”他班主任老爷子就在旁边坐着,慢悠悠地安慰他一句。
办公室门“啪”得就开了,女士坡跟鞋的脚步声一阵风似的踏进来,就是他们年级主任的话音:“过来通知您老一声,待会儿开会,就十分钟以后,书记和副校长都来,您赶紧过去啊。”
老爷子一哼哼,昨儿刚开完会,这帮领导怎么又开会?
年级主任也是个嘴快且下嘴皮子漏风兜不住事的,哪儿都有这张厉害嘴:“不就是高三那个学生的事吗,领导处理意见出来了。”
老爷子问:“要怎么着?”
“开除了!”年级主任痛快得好像终于嗑出一口浓痰往地上一吐,“其实早就该开除,这样学生咱们学校就不应该留,当初就不应该收进来。”
“不至于的吧,”老爷子喝了口淡茶,慢条斯理的,“还是学生呢,多大个事,值得开除?”
“都拘留了要追究责任了,这搁哪个学校也不是光彩事儿啊。”年级主任一言不合嗓门就大了,“您老这是讲堂上教书教得久了,您只看成绩?也不在意咱们学生思想道德品质、作风素质上长久存在的问题?关键是那学生成绩也不行啊,就是个拖学校后腿、毁学校声誉的。就那些,那些在学校里特立独行的、奇装异服的、校内校外打架的、搞对象谈恋爱的,还谈出事了给咱们谈出麻烦的,能不管吗?……”
也不能全怪年级主任固执刻板,作风老旧,在一个单位里,老师之间也是各管各摊,自扫门前雪。
一个学科老师,在意的本就是学生们这一科的成绩。
而校风校纪出了事故,各年级教导主任首当其冲。就像上次足球队集体打架,瞿嘉打架,她一定受到了批评波及,她要担岗位责任的。
“不是我说您,您班上那几位‘大神’,我就不点名了,搞对象的有,球场上闹事的也有,能不管吗?!…”年级主任用手指敲着桌子,如数家珍,都拿小本本记着账。
周遥在桌下抱着一摞练习册,是跪着的姿势,被迫缩在狭窄的空间里,都抬不起头,一抬头就磕到桌板下面。
句句话都是在他胸口捅刀。
头顶上方已然利剑高悬,要斩了某两只小妖猴呢……
他一声都不敢吭,只能憋在办公桌下面出不去,手却逐渐发凉,发抖,上不来气。
“孩子们都单纯,差不多的管一管,不出圈儿就成了么。”老爷子把眼皮一翻。
“还不够出圈儿?就说那个学生,他跟咱们年级的叶晓白,你说他能跟叶晓白谈对象吗,他凭什么?”年级主任大声说。
“凭那俩孩子看对眼了,不就喜欢了么。”老爷子把两手一摊,“怎么就,后来,非要说人家耍流氓了?说得那么难听,搞什么嘛……”
“他喜欢?他、就、不、该、喜、欢。”年级主任站定在桌前,满含义愤,想要讲清楚这番道理,“喜欢不该喜欢的人,明知道毕业了出了这道校门就不可能,还占人家女孩子那什么的便宜,这还就是耍流氓了!”
“什么年代了?再倒退回去五六十年,民国都不兴这样。”老爷子明确地表达不满。
“您那脑筋和想法,还活在您那莺歌儿燕舞、五光十色的民国呢。”话不投机半句都多,年级主任也很不满意,“您那民国年代,全是资产阶级的大毒瘤!”
“凡事给人留个余地,对付个年轻人,不该做那么毒,非要赶尽杀绝似的……”老爷子摇摇头。
只可惜势单力孤,讲话没什么分量,一片风刀霜剑已经砍下来了,不可能改变任何决议。
“您老赶紧开会去吧,书记待会儿具体谈这个事,顺便给高中各年级的都敲敲警钟。”年级主任掉头走了。
“你们开会去吧,我就坐这儿看看书,我就不去听了。”老爷子哼了一声。
反正岁数大了,可以倚老卖老。
我们这样工作了三十年临到退休的老家伙,就思想意识不正派了,就小资产阶级风花雪月的大毒瘤了,总之不会被学校给开除喽,谁吃你们那一套?
就不去。
周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
他紧咬着嘴唇,只想原地消失从这个次元里逃开,浑身脱力难受得无以复加,从未如此沮丧和无能为力。
对,就是无能为力。
头一个先想到的就是瞿嘉。
不知道怎么对瞿嘉说,怎么能安慰嘉嘉,难以接受……那是唐铮啊!
班主任起身关上了办公室门,再慢慢地走回来,弯下腰瞅了一眼这孩子还在吧,没吓坏了吧?于是把周遥从办公桌底下一把拽了出来。
周遥肯定脸色有些发白,掩饰功力还是差远了,小妖猴斗不过这一个个斗争经验丰富的老妖精。
老爷子伸手摸了他的头,很有点儿疼爱和宠溺的意味,胡噜他头发一把:“唉……
“怎么啦?
“没事儿。
“这就给吓坏啦?”
把周遥的头发都揉乱了,再一缕一缕地又帮他给捋顺了捋齐。再摸摸他脑门,确认他没发烧。
周遥绷着嘴唇,特别委屈,不想说话。
“周遥。”老爷子说,“没事,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不要想其他的……没大事儿。”
周遥下意识地点头答应,又被他班主任搂着脖子胡噜了一把。他也是一时激动冲动掩饰不住,说:“瞿嘉刚才旷了半节课去操场跑圈去了,他心里难受,他肯定要抽几天,您别批评他。”
班主任点头:“嗯。”
周遥又说:“唐铮是他特别铁的朋友。”
班主任再次点头:“我知道。”
周遥鼻子发酸了,眼底充满水汽。老爷子凑到耳边跟他说:“你也给我坚强点儿,没什么的嘛!踏实念你的书,有什么想法、意愿,也要等你们长成年了,心思定了,混得牛掰了,不用听我们这些老家伙管了!将来走出这扇门再考虑,而不是现在。”
周遥当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后来再回想这段,他班主任明知道他就在桌下。
但老爷子就没有让年级主任先闭上大嘴,先让他这个学生出去,关起门再谈领导开会的决议,老爷子就让他在桌子下面听着。
周遥站直了身躯,站得像个成年人。班主任比他矮半头呢,挺矮的,却也是他面前可以靠一靠的一座山。
老爷子拍了他的肩膀,在他肩头很用力地捏了好几下,才撒开手。
……
几天之后,学校领导的处分决议就在校园里传开,没有召开大会公布或者张贴告示榜文之类,就私下做了决定。
当时各年级的教导主任皆三令五申,让所有学生不得议论,对这件事三缄其口,让这事的影响和余波很快过去。
因此,就是周遥和瞿嘉念高二年级的这个寒凉的秋,唐铮因某些人尽皆知但不可说的原因,挨了最后一道处分,档案里各项不良纪录叠加,被学校开除了学籍。
唐铮进了局子估摸也是挺硬气的,不知跟叶晓白家长都说了什么。他和叶晓白,应该都是拒绝分手,以至于这道开闸的洪流最终走向一个难以预料的结局。以唐铮当时家庭状况,胳膊拧不过大粗腿,对抗比他强大得多的一个家庭的势力,就是螳臂当车,被轰成炮灰。
唐铮那个爸爸是个没用的老废物,想托关系找人磕头求饶都不知道衙门口在哪,帮不了儿子的事。
他们家也没钱,一分钱都拿不出,无路打点。
以朝阳一中这所学校的校风校纪,一向是没人深究老师们也就懒得管,没料到被有心人揪到把柄,找茬儿找到校领导面前。当时也是不巧,恰逢教育局准备调整本市部分学校的分级,要提“重点”了,而朝阳一中在区重点的候选之列。领导一向最注重影响,唯恐某些事和某些人损害了学校声誉,迫于威胁作出了开除一个学生的仓促决定……
一名学生被正规学校开除,在教育局里会有备案,通常要把这学生安排进工读学校,回炉接受再教育。
北京那时存在着好几家工读学校,郊区门头沟那边有,朝阳区这边也有,专门接收这类有违法犯罪不良历史的青少年。犯事儿还达不到要坐牢的程度,又不能待在普通高中,就进工读学校;学习一些劳动技能,将来分配就业。
但是据说,唐铮当时就拒绝进工读学校,就没去。
在离开朝阳一中之后,再没踏进任何校门一步,销声匿迹了一阵子。
唐铮离开之后,被抛上风口浪尖的就是叶晓白。
叶晓白在随后一整年里,每天上下学都由家里专车接送,有司机盯着。平时身旁也有女同学寸步不离跟着,上洗手间都有人跟着。
这就不是上学,这是关进一个牢笼。
校园里一开始还盛传风言风语,后来也就没人再提。叶晓白的身材显然并没有“肿”起来或者怎样,恰恰相反,是日渐消瘦,约莫瘦掉了十几斤,瘦成苍白的纸片人儿,走在长廊里,随时都能被一阵小风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