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风景看透(131)
“你鼻梁比路军儿的鼻梁高,所以你这一下,可能把鼻子往下锉个几毫米,你那高鼻梁就塌了。”王贵生又损了一句,“让你以后还敢打架?”
“甭操心了,”瞿嘉捂着鼻子和嘴,嘟囔,“您还是管王路军儿去吧,别管我。”
“行行,老子没资格管你。”王贵生说,“你也不用操心你妈妈,你也管得太多……以后我管她。”
王贵生伸手捏了瞿嘉肩膀一下,拍了拍。
小子,肩膀太硬了,又太要强,把这根弦绷得太紧了,肯定会伤着自己啊。
瞿连娣就坐在治疗室外面的长椅上,靠着老王的肩膀,圈住这人胳膊,把这些年独自支撑家庭抚养儿子的苦累心酸讲了一遍。你不讲出来,没人会心疼你。
哭痛快了,明天的生活还要继续,瞿连娣也是在那一晚做了决定。
而瞿嘉就坐在治疗室的床上,孤零零一个人,头靠着枕头,那时反而没有太难受,他妈妈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样儿挺好的。
瞿连娣后来说:“还好这晚上遥遥没在……周遥没来啊。”
“幸亏没来,他来了能怎么样?”瞿嘉说,“我让他帮我打架,还是让他看着我挨揍?
“周遥可单纯了,他就从来不会打架。
“周遥以后都不会再来了。”瞿嘉对他妈妈说。
……
瞿嘉又歇了一天,彻底退烧才回去上课。额头上又添一块纱布,坐在教室里挺显眼的。
脖子和双手手指也有些小伤,就用创可贴缠住,不让伤口暴露出来。
好多同学悄悄回头看他,尤其是他们班女生,都偷看他那满身糊着创可贴的狼狈尊容。
在高中年级的校园里,没有人会歧视或嘲笑打架受伤的男生。正相反的,都有一种青春期年龄特有的单纯幼稚心理,认为伤痕就是男子汉的勋章,是热血是荣耀。男孩子脸侧和手指上缠了胶布创可贴,就显得特酷,特有范儿。
大约是去操场上操的路上,周遥终于发现了,隔着几层的人,猛地扭头看瞿嘉的脸,非常惊愕,盯着那些贴了胶布的创口。
隔着老远,谁也没说话,周遥把视线收回,低头走路。
结果那天二十分钟的课间操,他们年级有两人被站主席台上的年级主任点号批评了。
高三四班,后排那是谁?那位男同学你胳膊是抬不起来?弯腰弯不下去吗?
周围同学一听就知道被骂的是谁,都想替瞿嘉抱不平,太委屈了吧,黑山老妖别给我们班扣班分啊。夏蓝在底下说了一句:“是,他胳膊抬不起来了,弯腰弯不下去了!”
广播操音乐声继续,过了不到一分钟黑山老妖再次飙起一阵妖风,点了另一位:高三二班后排那个男生,你瞅谁呢你东张西望,脖子扭着不看前边!
这次大伙都没听懂被点的是谁。
大概只有瞿嘉闭着眼都清楚,是谁在东张西望,谁一直在看他。
课间,瞿嘉透过窗户看着周遥步出教学楼,周遥低头走路,然后突然加快脚步,大步飞奔进了教学楼,医务室方向……
缺了两天课,最可怕的数学课的进度简直是一日千里。老师串讲了一堆定理公理,又讲了一整套大题,瞿嘉坐在课堂上已经被落在五百公里之外的蛮荒之地。那滋味儿,四顾发现周围已经没人了,同伴都已经抛下他大踏步跑远了,也会心发慌的……
随后,午休时间,黄潇潇就又来了,从外面三步并两步冲进教室,风风火火得,一巴掌把瞿嘉摁在座位上,压低嗓门儿悄咪咪地谈话。
黄潇潇刚进教室时,瞿嘉其实就看到,女生手里那一塑料袋的药。
特意为他带的,外伤止血的,止痛的,解毒化瘀的。竟然还有三种不同型号邦迪创可贴,透明防水型,纺织布高弹力型,消炎药物型……打架刀枪无眼,所以各种型号备齐。
又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刨根问底,事无巨细,瞿嘉连说了两遍:“我没挨打,就当是我自己把脸抠花的。”
“才不信呢。”黄潇潇说,“知道你在外面打架了。”
“你再这样儿,飞哥要吃醋了。”瞿嘉无奈一笑,“那我就真要挨打。”
“你落了两天数学课,上课都听不懂吧?”黄潇潇又着急忙慌得,“没事啊瞿嘉,别担心,我帮你把公式串联一遍,大题都给你讲一遍。”
黄潇潇同学要给别人讲数学题了。
说出来在全年级都是一桩新闻。开、玩、笑,你、逗、我?
每次考试数学卷子和瞿嘉的分差都严格控制在5分以内,有时高5分,有时她还低5分呢。
“先去趟厕所,顺便把饭盒刷了。”瞿嘉尴尬了想躲。
“不行不行,我先讲题。”黄潇潇摁着他胳膊不放,讲题的比听讲的还要急迫,在死线之前一定要完成任务,“待会儿这些公式和解题步骤我就忘了,等我讲完你再上厕所!”
“就回来。”瞿嘉起身,有一丝恳求的表情,“刚才吃药喝热水喝多了。”
“你蹲大号还是小号?”黄潇潇质问。
“……”瞿嘉小声汇报,“小号,憋尿了,很快。”
“都快期末考了,上课你睡觉睡过去,下课你再蹲厕所蹲过去了,你还有时间学习嘛瞿嘉?”黄潇潇对着瞿嘉跑出教室的背影埋怨,“快去快回,我这记忆力是猪脑子记性,我只能记住半小时,半小时必须讲完不然我真的就忘啦……”
唉。
瞿嘉在厕所里,没有再愚蠢自虐地用冷水冲头。
他就把脑门贴在冰凉的自来水龙头上,再侧过头把脸贴上去,让自己清醒,对着洗手池里“哗哗”流走的水,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你就这样放弃了么,瞿嘉,你要放手么?对你曾经说过的狠话,你放出的豪言,你的信仰,你对周遥曾说出口和尚未说出口的内心承诺,你就像懦夫一样放弃?
没有,没有想要放弃。
身边每一个人对待他都这么好,都已对他仁至义尽,对他如此忍耐和宽容,都好像随时随地要伸手拉他一把,想要跟他说,别放弃了,瞿嘉,我们都还没有放弃你呢。尽管如此艰难,我们大家想拽着你一起往前走下去。
就他请病假的这两天,他们班主任老爷子坐了两站公车,到“五芳”小吃店,站在店里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吃了顿早饭才离开。老爷子原本可能实在忍不住了,想过来找当妈的聊聊,要高考了,都冲刺了,连我这慢性子老家伙都坐不住了,真的不能再耽误你儿子了!……看过一圈之后,老爷子临走就跟瞿连娣说,“你也保重身体,身体最要紧的,考学什么的,让瞿嘉尽力而为,大学那道门槛绝对不会是决定人生命运的终点了。”
俞静之其实也悄悄来过,在瞿嘉不在店里的时候,拎几盒保养品,说几句安慰话。
还有,周遥。
周遥为他所做的一切。
周遥的陪伴从未离开。
身边每一份心意都是真心实意,这些却又阻不住滔滔的江水,挽不回倾泄的命运。
他并不懦弱,只是突然就疲惫了,有些退缩了,又很心疼周遥。
那天放学下了小雨,瞿嘉因为身上带伤,就坐公交车回家。
他打了雨伞,胶鞋踩着胡同口一地泥泞,进到大杂院里,老远望见他家檐下多出一辆自行车,就靠在他那辆破车外面。
也紧靠着,脚蹬子缠着,乍一看他都悸动了恍惚了,还以为……以为周遥换了一辆他不认识的破车吗?
遥遥来了?
他家门槛上蹲着个人,用雨披罩住头脸,在房檐下缩着脖子躲雨呢。
蹲着的人一抬头瞧见他,笑了一下。瞿嘉这心口上噼里啪啦就被一阵大雨点子给浇了,把一丛心火浇灭。
怎么可能是周遥。
周遥那么宝贝那辆宝蓝色山地车,不可能换掉。周遥就算换车,也是再来一辆帅气拉风的名牌山地,不会弄一辆没有大梁的“永久牌 ”26女车吧?
夏蓝从门槛上站起来,雨披的帽子就被风吹开,头发湿了,鼻头和手指都是红的。
“你坐车真慢!”夏蓝撩开湿发,“我骑车都比你快,我等你好半天。”
“傍晚堵车。”瞿嘉说。
“有事儿吗?”瞿嘉就站在门口问,“你找我妈?”
“你妈这个时间肯定在烙饼,我找她就去店里找了。”夏蓝很坦荡地说,“瞿嘉我找你。”
“找我,你在教室里找不行么?”瞿嘉也很坦荡,“找我你就回个头。”
我就坐你斜后方,你找我,你就回头啊。
夏蓝就一笑,拍拍自己书包:“没来过你们家,就过来看看你呗,探望病号。”
雨点子下大了,而且是秋冬天冷嗖嗖的冰雨,瞿嘉把屋门打开了。夏蓝把书包里给瞿嘉带的吃的,各种营养品,掏出来摆桌上。“我妈给你买的,让我带过来,别嫌弃没有英文字不是进口货啊。”夏蓝说。
“谢谢,不用给我买东西。”瞿嘉坐在自己床上,一腿抬起来踏在床沿边缘,低头塞上了耳机。
“那天晚上唐铮带我去过派出所,做笔录了,让那三个混混赔了打碎东西的钱。”夏蓝说,“瞿嘉,那天对不起啊。”
瞿嘉摇头,不用说对不起。
“因我而起么,连累你受伤,你还发烧生着病,对不起。”夏蓝深深地看着人,说话很痛快。
“换了谁不都得打这一架么。”瞿嘉垂下眼,很淡然的,“你问唐铮,如果是他他也会上。”
“你那天鼻血都流成河了,你妈妈都为你哭了呢。”夏蓝就笑,“你鼻子还行不行?”
“你看呢?”瞿嘉摸了一下自己鼻梁,“不是没塌么。”
夏蓝随便聊两句顺手就把堆在桌上没洗的几个碗丢进铝盆,倒上洗洁精,再从旁边储水的盆里舀了一瓢水,就把带油腻的碗都泡上了。然后又拎了铁钩子拨开煤炉盖,熟练地把火拨旺,让屋里更暖。
明明是头一回来瞿嘉家,熟门熟路像在自己家一样。
因为在她自己家,也是同样的房屋布局,同样的煤炉子。每天早晚就是这些事情,都做习惯了。
夏蓝也没赖着不走 ,聊完几句就拎包转身。回头打量一下瞿嘉的床,又笑了,“瞿嘉你床比我的床大,你睡得比我舒服滋润多了。”夏蓝说。
“是么?”瞿嘉没反应过来。
“我们家还有我爸啊。”夏蓝说话不讲究忌讳。
“呵,人少有少的好处。”瞿嘉一点头。
“没错啊,他们俩弄个大床,把整个屋子一占,哪有我睡觉的地方?”夏蓝说,“我都想吊到天花板上,我的床挤在墙边角,不到一米宽。”
“一翻身就下去了?”瞿嘉嘴角一耸。
“下不去,旁边就是我爸我妈的床尾,我一滚就卡在两个床中间那道缝里,那个缝的宽窄专门就卡我一个人么!”夏蓝往门口走去,回头说笑。
一开门雨丝就溅一脸,手都还没焐暖,屁股都没坐热呢,因为主人没有要留客的意思。
瞿嘉站在门口,点点头,就算是说撒呦哪啦了。
夏蓝一回头,湿漉的带卷儿的长发扫过瞿嘉的鼻息,深深看着他,不想遮掩,心思心情毫无隐瞒:“瞿嘉。”
嗯?瞿嘉一脸心不在焉的怔愣。
“我想亲你一下,行么?”夏蓝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