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风景看透(82)
“拉倒吧你。”瞿连娣都不信。
“啧,瞧这大儿子!儿子都能帮你做饭啦?”邻居大妈也洗菜, 见缝插针就凑过来搭讪,“长大了,懂事儿了, 让你省心了么。”
“省什么心,还那样儿呗。”瞿连娣蹲在水龙头底下,用力刷锅。
“瞿师傅,就,上回我跟你说那个事儿,考虑了没有?”邻居大妈小声问。
“……”瞿连娣沉默片刻,“算了吧,最近工作也忙……厂里领导要改制,大厂子要分家,科室里一堆烂事儿还不知把我们分到哪去,我也没心情。”
“工作是工作,这事也重要。”邻居也一片好心,当八婆的好心,“年纪相当,条件差不多,孩子也都大了……照片你也看了,你也不挑吧?人家其实挺满意,想见见,你不是还挑外表长相吧?!”
瞿连娣“嘁”了一声:“年轻小姑娘才傻得挑外表长相,我已经傻过一回我还挑这个?……等瞿嘉上大学再说吧。”
瞿嘉本来都走回家门去了,冷不丁就出现在身后。
他耳朵眼睛都尖,只是平时懒得说话。
“等我上什么大学啊?”瞿嘉说。
“妈您甭等,您随便找,”瞿嘉嘟囔一句,“甭管我想什么。”
瞿连娣和邻居大妈脑后都刮起一阵小风儿,一回头,表情不太自在,呵。
瞿嘉在水龙头底下洗了把脸,表情一副不咸不淡,却很显成熟:“真的,当初我就说了,甭等我十八岁。现在您还拿我十八岁说事儿?……用不着吧,我又没拦着,我没意见。”
瞿连娣白了一眼:“怕你看不惯,嫌弃这个那个的呗。”
“我可没有,都是人家嫌我。”瞿嘉一抖肩膀,“只要您能找着一个,能看得惯我不挑我一身毛病的,成了!”
瞿连娣:“……”
邻居八婆哑火,这熊儿子。
看得惯这小子的,可能还真不好找。
下回给瞿师傅介绍对象,先得带着这瞿嘉的照片去!
当然,也有人从来都没嫌他。春游回来路上,有人还特意把书包里吃剩的零食,打包都塞给瞿嘉。
天气渐热,脸上肩膀上都晒黑一圈儿,瞿嘉也没去洗澡,闷着一头汗就扎到自己床上,趴着,用毛巾被蒙了个严丝合缝从头到脚。
瞿连娣掀开纱门,瞅了一眼,出去。
过一会儿回来,又瞅两眼。
她儿子就好像一动不动趴床上,裹成大肉虫子,其实压根儿就没睡觉,没睡却黏在床上不起,手底下不知在鼓捣什么呢。偶尔还自个儿一人闷笑,表情懒洋洋的,蹭着枕头……最近经常这样,偷偷摸摸的也特奇怪。
瞿嘉跟他老妈说“您甭管我您随便找”,这话他也随便一说,就没当回事儿,过后也没再提。春季这学期过得更是飞快,学校里一个活动接着一个活动。活动与活动之间,就是热烈期盼热火朝天的准备和预演,完后又是久久不能散去的兴奋余波,日子很快就飞过去了。
年级里搞义务植树,一帮学生给学区街道上做免费苦力,拎着铁锹铲子出来干活儿。
瞿嘉扛了一根铁锹,另一手还拖着铲子。铲子一路在他身后蛇行,在人行便道上划出“滋滋啦啦”的噪音。
“吵死了,你。”周遥在后面说。
“老子扛不动。”瞿嘉头都没回,好烦啊。
“懒得你!”周遥说。
瞿嘉终于忍无可忍了猛一回头:“你瞅瞅咱们班班委,有几个男生?”
周遥也爆了,讪笑,哈哈哈:“就俩男的。”
“操。”瞿嘉低声骂,“就咱俩。”
“那就,咱俩干呗!”周遥笑呵呵的,没脾气。
这种义务劳动集体活动,又要组织又要吆喝动员,又要卖力气,动员不起来可不就是班干部扫尾卖命,完成每个班的配额任务啊。
“干干干……这点儿力气就想干你。”瞿嘉说完闭嘴不吭声了。
你能让学习委员干这个啊,能让团支书做啊,能让黄潇潇做啊?都是一帮娇娇弱弱的女孩儿,铁铲子提都提不动,先就在道边树荫底下蹲成一溜,吃冰棍雪糕呢。
“你当初,怎么不提名个女生体育委员?”瞿嘉回头问,“班委里面就你一个男生你多牛掰啊。”
“我不。”周遥说,“挑个女生不方便干活儿了。”
“跟我方便干?”瞿嘉瞪他。
“嗯,跟你就特方便呗。”周遥小声说,又笑成小贱人的狗样儿……
俩男班委,领着七八个男生,人行道旁排开,开始种树。其实就是挖坑,太困难了,瞿嘉一脚狠狠踩着铲子边沿,觉着自己脚力够硬了,一脚摁下去,愣是踩不动,剁不开那个土。
“还是我来吧,您歇着。”周遥也踩着铲子挖土,他就能踩动,几铲子就刨开一个坑,然后把坑越刨越大。
瞿嘉瞅了几眼,有点儿诧异:“平时看你腿也没这么有劲儿。”
周遥说:“我平时没跟你真使劲儿,都是让着你,没跟你练。”
瞿嘉:“呵。”
“老子这么多年在队里白练的啊?”周遥偶尔脸色严肃,正经那么两秒钟,“六十米开外长传,一场比赛抡二三十脚,你试试要大腿上多少肌肉力量?我练出来的。”
“别聊了你们俩,”同班的喊了,“一班的都种起来啦!!”
“坑我都挖好了,”周遥一张眼,“瞿嘉你倒是往里插树苗儿啊!”
几个班的男生热火朝天地奔跑着、比着。周围人喊:“哎,咱们年级主任是不是说了,种树种最好最多的班级,发奖励?”
“说了!”周遥隔着一段距离,跟一班的喊道,“年级主任说了!”
“就咱们年级主任,她能奖励咱们?!”潘飞隔空喊。
“奖励你下学期的海淀版西城版各科考试卷子一套!”周遥喊。
“卧槽,这个还真有可能。”潘飞狂笑,“全班奖励做海淀区的卷子!这个就留给你们优秀的二班了周遥,我们班的不要!!”
“年级主任能给咱们好事儿,老子把自己种成树,插这个坑里。”瞿嘉低声一句,狠狠一脚终于踩出坑来。
周遥趁人不备又搞偷袭,熊抱瞿嘉就往树坑里怼,“把你种坑里”!又是这背后压人的蛮不讲理姿势,瞿嘉顿时不爽,俩人抱摔成几乎脸啃到地里……
他们朝阳一中的刚开始干了没多久,就这同一条马路,对面又来一波全体穿着校服的学生。
一看校服颜色儿就认得。
谁啊?隔壁朝阳三中的呗。
一队高个儿男生,也是拎着铁锹铲子出来的……他们朝阳这街道办事处的小领导,真是有脑子会混,机动灵活,附近几个学校一个都没落下,用人是真狠啊!
瞿嘉侧目看了几眼,回头道:“遥你去那边种去,那边还缺个坑。”
周遥说:“我挖你这个呗?”
瞿嘉说:“我自己能挖,你走吧。”
周遥抬眼,他近视眼他都看见了。出门种个树也狭路相逢冤家路窄,就在马路对面正对他们,就是朝阳三中某个班的义务植树队——不就是王路军那个小太保吗。
王路军好不容易出了校门不用校规管着他,刚叼上一根烟,一抬头顿时丧气,用口型嘟囔一句。
出门碰见谁不好?一抬头碰见瞿嘉,他二大爷的,顿时鼻梁软骨隐隐作痛。
三中几个混混蹲在一个树坑里,埋头抽烟,瞄着马路这边:“哎,老大……瞿嘉。”
“看见了。”王路军说。
“靠,想弄他。”有人说。
“弄谁啊?”王路军白了一眼。
“不顺眼,那小子贼狂贼狂的。”同伴道。
“你瞧不顺眼你上。”王路军哼了一句。
“……”几个团伙小弟一脸诧异,“怎么着啊?军子你还怕他啊?”
“我怕他?!”王路军咬着烟。
“就憋着揍他呢。”小弟说。可不是么,就老是揍不着人,还老吃亏,真不爽啊。
“没事儿闲的,打什么架啊……有力气你们把树都给我种上!”王路军含糊说了一句,表情一言难尽,不想解释。
架暂时没打起来,一群生龙活虎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大小伙子,“噌”得都动了起来,种树啊!
而且是两边儿开始比着,都气势汹汹瞄着对方,开始抡起铁锹和铲子发力。
三中的小太保们,遥遥地一指瞿嘉:你小子等着的哈。
瞿嘉就站马路牙子边,脚踩着铲子沿儿。校服裤腿是卷到小腿的,背心袖口一如往常直撸到肩,露出晒黑的肩膀,看着对面儿:有种你他妈过来。
有人小声道:“军子,咱手里有铲子。”
“傻啊你过去抡?”王路军说,“他手里也有铲子!”
就是一条窄马路,二十米开外,互相都听见了,瞿嘉扬起下巴甩出冷笑:“今儿咱芳姐不在,王路军儿你丫过来。”
身后一只手,麻溜儿把这不省油的灯给拽回去了。
周遥拽走瞿嘉,推开人推得远远的,扭头对王路军笑道:“军儿你甭听瞿嘉的,你就别过来了。我跟你说啊,今儿种树,谁种得少、慢、怂、输了,请、客、加、州、牛、肉、面!……掏钱时候咱可别怂啊!”
王路军也没特别怂,就是原先都答应芳姐和解了么。
而且,他抢周遥那双鞋,他后来悄没声儿地还到芳姐的店里了。
所以,那双挺贵的足球鞋和护腿板,周遥又拿回去了,后来一直给瞿嘉踢球时候穿着。
两边的队伍开始疯狂地刨坑,把一身戾气都凿到土里。这一排树苗种出来,不知得长成什么张牙舞爪的德性,横在当街上,每棵树都支棱出一股子谁都不忿的骄横气焰。
一大卡车的树被几个班学生种得差不多了。都是怎么栽得就不好说了,十棵估摸最后能活三棵吧。
又一辆卡车过来,拉来一堆树苗和肥土。刚才都没注意,车子侧面挡板上还写着,他们第四机床厂某某园艺绿化公司的喷漆大字。
他们厂子跟木材还是园艺的,有什么关系啊?压根儿就没关系。其实,这一年,机床厂内部已经在不断地进行改制,搞职工分流,下面搞了好多这种五花八门的小集团和公司,名为“搞活第三产业”,就已是在悄悄地分流重型国企的在岗职工。这些出来干活儿挣饭的,就都是他们机床厂原先的老职工。
车上有个四十多岁爷们儿长得面善,长脸,晒得皮肤黝黑,冲他们笑了笑:“学生都挺能干的啊,不错。”
瞿嘉瞅一眼觉着眼熟,肯定在厂里见过,点了下头。
周遥一笑:“叔叔您好。”
王路军那小子一回头,把白眼儿一翻,都不跟人打招呼,比瞿嘉还个色呢。
“学生!来棵松树吧你们班?”车上那人喊他们,“你们班那一排中间,还缺个雪松呐。”
瞿嘉看周遥一眼,周遥说:“啊,咱班还没种那个雪松呢,那个是不是一棵顶三棵?!……种那棵最大的!”
俩人跑过去扒着卡车轮子,特溜索就爬上去了,扒雪松苗儿啊。那边,王路军一瞧也跑过去,他们班也还没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