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风景看透(108)
叶晓白也不再与任何男生讲话,在校园里昂着头走路时,即便与周遥瞿嘉擦肩而过都不开口讲话。
瞿嘉也恢复了上课下课独来独往的“独狼”模式,书包斜背在右肩上,沉默着,一个人骑着那辆叮咣作响的“28飞鸽”冲出校门。
周遥走在后面,远远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影儿,再拐进车棚取车。
在他的山地车车后座上,夹着一张纸。
周遥赶紧把那张纸抽出来,展开,借着车棚内昏暗的光线使劲地看。
就是一张数学课用的算草纸,纸的一面全是他们刚学的算数公式。翻开里面,纸上用铅笔写满了他的名字。
遥遥……
遥遥……遥遥……遥遥……遥遥……
笔道很深,有几下几乎穿透了纸背,让周遥眼眶骤然一热。
瞿嘉后来就几乎每天都在周遥的车后座上,夹一张纸。
周遥就每天在车棚里收一张纸,瞿嘉写给他的东西,像珍藏宝贝似的装书包里,都保留着。
不能在大操场上再肆无忌惮地喊出这个名字了,但这个名字是刺破了皮肤,刻进骨血里的。喊不喊出来总之都是一样的。
……
那天的天气预报说有中雨,从中午就不停地下,到晚上终于下成一场暴雨,全城道路都流成了河。
立交桥底下如同一片汪洋,下水道冒得像喷泉一样,桥下的公交车小轿车都堵在一起。周遥妈妈回来的时候,都没了往日的优雅风度,羊毛长裙子湿了一大片,在门口换鞋时抱怨:“这双皮鞋算是糟蹋了,没法再穿了……还有我这条好裙子,真气人。”
“你打辆车么。”老周同志说。
“从学院出来那条路我就打不着车,我雨伞都被风吹到天上去了!”俞静之说。
“遥遥回来了没有?”当妈的突然想起。
“回来了,不用担心。”老周同志说,“雨下这么大,可别再出去了。”
俞静之把房门开一道缝,亲眼看到周遥坐在书桌前看书呢,这才放心地退出去,过会儿又送进来一盘切好的水果。
周遥也用余光瞥了他妈妈一眼。
他摊开书本和练习册,长久坐在桌前。这样学习其实很没效率,他原本都不需要,真的宁愿用这时间帮瞿嘉补补数学和物理。可惜现在补课的小算盘也告吹了,俩人几乎与对方隔绝。
他塞着耳机,听着磁带。
那盘磁带外面贴的齐秦的贴画,磁带里录的是瞿嘉。
这就是周遥特意管瞿嘉要的。他就说:“现在都没机会聊天了,你回家也不愿意再给我打电话,你就给我录几首歌,成吗?你随便唱什么我都听。”
过了一个周末回到学校,瞿嘉悄悄在他书包里塞了这盘磁带。
正反面都为他录好了,瞿嘉弹了吉他,录满了十八首歌,这可比有些歌星卖一盘专辑只有十首歌还有两首是重复的要有诚意多了!
专挑周遥最爱听的那些,磁带开头“主打歌”就是《我愿意》,最后收尾是《i swear》。
当晚的晚饭简单凑合,俞静之也好像心不在焉心事重重,就煮了几袋“湾仔码头”的速冻饺子,切了半成品的烤火腿,煎一煎出锅,把那爷儿俩喂饱。
饭后周遥下楼去倒了一趟垃圾,回来脱掉他的外套。
就是这一次,他把他的呼机落在了外套兜里,忘记拿进房间。
结果,他就没看到这次的短讯。
bi bi——bi bi——bi bi—— 呼机在外套兜里不安地震动,很急。
一开始,只有寻呼号码,短讯内容为空。
随后,终于,一条短讯跃动在呼机的显示屏上:【在你家楼下,想见你,等着你。】
大雨点子不知挟裹了什么东西,随着一阵狂风刮过来了,“啪”得就砸在周遥家厨房的窗户玻璃上,声音很大,几乎给砸裂了!俞静之盯着呼机上这行小字,猛一抬头,窗外就是狂风暴雨!
雨势很大,天空还夹杂电闪雷鸣,让俞静之那时都感到心惊,觉着不可能在这样天气还“过来”吧?……简直是疯了。
她瞅一眼周遥的房门,再看一眼呼机,站起来又坐下,站起又坐下,反复来回地迟疑。
那时也是千般犹豫,万般的纠结,是直接把这条删除了就当没看见,就让楼下那孩子等下去吧,等久了,耐不住了,自然就会知难而退,就会离开;还是……
再一道雷在天空炸起,俞静之叹了口气。
心里也难受极了,做母亲的人自己先耐不住,重新蹬上那双已经泡了泥汤的鞋,都迈出门了又掉头回来,抓起周遥那件外套……
那晚,小周同学躺在自己床上沉浸音乐,听瞿嘉给他唱那些老歌。
老周同志就在书房看书、喝咖啡。
爷儿俩都把“哗哗”的雨声当成背景音,都有点儿犯木,没意识到周遥他妈下楼去哪了。
瞿嘉那个傍晚是从地铁站出来,在出站口的报刊亭打了公用电话,然后一路飞奔到周遥家楼下。
本来拿了把伞,出站的时候一愣神,发觉自己蠢到把雨伞落在地铁车厢里了。
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记性都锈住了,被一根线牵着,就特别想见他的遥遥一面。变天了,下雨了……两人之间,在校外无人处心惊胆战地拥抱一下,讲几句话,亲一下,都已经是很奢侈的交流。
身旁许多车辆飞驰而过,遇见行人也不减速,泥水疯狂地溅在他腿上,身上,甚至脸上。大雨浇面让他视线模糊,意识却从未如此清醒。
去找过唐铮了,但唐铮已经不在家里住,据说就此离家独立生活,在外面打工挣钱了。
想要浪子回头又怎样?改过自新了又怎样?从一开始就没人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因为唐铮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配不上。
而你瞿嘉也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你恐怕从一开始,就也配不上。
配不上又怎样?
就是喜欢了。
已经喜欢了这么久,喜欢遥遥,我们在一起已经这么久了。
甘心吗?要放手吗?
绝不甘心,瞿嘉就不想放弃,无论如何没想要对周遥放手。
但他也会害怕,内心偶尔会被深刻的恐惧所压迫,被隐藏在深处的强烈自卑感所吞没,透不过气来。
等了好久等不来人,急得他又折返回去,在滂沱的大雨中寻找公用电话,终于在路边找见个电话亭,翻出几个硬币,又呼了一通,让周遥出来。
但出来的人不是遥遥。
俞静之也是遍身湿透,本来穿着一件雨披下楼,手里还举着雨伞,全副武装从头到脚。可是这种大暴雨,你顶着个塑料大棚出来也没用啊,一见天光全湿了。
雨披的透明帽子被吹得风中凌乱,湿头发横七竖八贴在脸上,也是狼狈透了。俞静之抬头四下一找,两人视线在刹那间相对。
瞿嘉站在一棵大树底下,脸上全是水,顺着眉骨和鬓角往下流淌。
他看着周遥的妈妈,然后闭上眼,让雨水顺着眼睫毛“哗”得冲下来了,那时就感觉倾盆的冷水兜头盖脸浇下……他和周遥之间,算是完蛋了吧。
俞静之慢慢走过来:“哎?”
瞿嘉对周遥妈妈摇摇头,不必说了,后退几步,踩着水,掉头想要离开。
俞静之也着急,差点儿一脚崴水坑里,喊了一声:“瞿嘉!!”
这孩子,是被吓坏了吧。
俞静之走过来,伸手先递上周遥那件防水外套,雨中说话是用喊的:“你先穿上!……把雨衣穿上再说!”
瞿嘉:“……”
俞静之喊道:“这是多大的雨,你就这么出来了?你妈妈得多担心你……遥遥的雨衣,先穿上再说话!”
瞿嘉被罩上雨衣,虽说也不怎么挡事儿,至少脑袋不会再被雨水疯狂地浇灌了。
俞静之凑近一步:“周遥在家复习功课,不出来了。气象预报说有雷暴,你站在树底下很不安全,你也赶快回家吧。”
瞿嘉点了下头,又摇摇头,嘴唇人中位置也全是水。
俞静之是真怕这脾气倔的小子,今晚儿没准要在她家楼底下,站岗站一宿,怎么办啊?瞿嘉还真干得出来。
瞿嘉突然开口,声音清晰穿透瓢泼的雨帘:“唐铮被学校开除的事,您都知道。”
“我……”俞静之望着人,也很不好受,坦率地点头,“我都知道。”
已分不清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什么,瞿嘉眼底浮现一层水光,昂起下巴,赌上他的全副尊严和骄傲问周遥的妈妈:“下一个要开除的是我吗?”
第73章 滂沱
下一个要开除的是我吗?
瞿嘉说出这话, 一记炸雷就在那刻从天而降, 好像就劈在头顶这片树盖之上, “咔”一声烈响,再冷硬的外壳也被劈开了, 剥出滚烫又柔软脆弱的真心。
大树疯狂摇晃,灵魂都能被震出回音。雨水也毫不留情打在俞静之的脸上身上,让每人都无比清醒。
“说什么呢你, 瞿嘉?”俞静之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 摇头,“不会,不会!”
一摇头, 水珠四溅直接甩到瞿嘉脸上,让瞿嘉确认了周遥妈妈确实是在摇头,不是点头。瓢泼大雨中,两人都被浇成湿透。
“没人想要开除你, 不会的!”俞静之也在下保证似的, 抹掉唇边的雨水,唇上还残留熟悉的唇膏颜色。
瞿嘉大口大口地喘息,憋了一路的这口气终于喘上来了,也可委屈了。
那一刻的倔强表情, 相当悲壮,好像天上下的不是雨点子,下的都是刀, 砸得他发抖,强忍周身的疼痛。
“我们不会,我们家就不会,我和遥遥他爸肯定不会那样做的……”对某些事也是心存看法,肺腑之言才能在此时脱口而出,俞静之一遍一遍地向瞿嘉重复,试着好言安慰,瞧把这小子吓得,脸色儿都不对了啊。
瞿嘉披着周遥的厚外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抖得像雨中一只离群瑟缩的鹌鹑,甭提多么丢脸。
周遥的妈妈好像也没嫌他狼狈丢脸。
因为俞静之现在也像一只落了汤的母鸡,张开翅膀还想护住这只鹌鹑。她往四面一看:“这雨也不停,咱俩不能站在这里,树底下太危险了!你,你跟我走!”
不方便回家,俩人沿着大街蹚水,艰难地蹚了两步,实在走不动,放眼四周就是一片汪洋。他们两个,都在水的中央。
俞静之伸手,想要给瞿嘉打一辆车。
一伸手就是一片雨水浇过来,浇得她往边上一歪。
瞿嘉紧闭嘴唇一言不发,但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周遥妈妈。
被雷雨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时候突然有个人愿意撑你一下,顿时发觉两人互相扶持着走路更加稳当,一个人能被风刮起来刮到马路对面儿去。
俩人很自觉地摽在一起走路,胳膊肘套着胳膊肘,也说不清是谁撑扶着谁。
大街上就没剩下几辆出租车了,都疾驰着往家赶。许多车辆打着雨刷无情地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好像带着脸色,甩给他们一片轻贱的泥水……路好难走啊。
两人在冰冷的雨中站了很久,疲惫地喘息,任雨水浇下,互相看着对方。
这条路你还要往前走吗?
走。
还是要硬着头皮蹚着泥浆,继续走下去。
瞿嘉终于忍不住喊道:“别打车了,您回去吧,我走了!”
“不行,”俞静之喊,“这就没法走路,地上那么多水,你掉井盖下面呢?有电线触电呢?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