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风景看透(26)
后来重新掏烟囱才发现,就是那团废报纸惹的祸,差点儿堵得他挂了。
掏烟囱清理烟灰这种事,原本,就应该是每家男人做的,不然还能指望你们男人干什么?但是,陈嘉家里没别人儿了,他就是他们家的男人。
瞿连娣那时在医院谢过提水果过来探望的蔡师傅,谢过邹老师周老师的大恩大德,谢过救命的小菩萨周遥同学,然后说:我明天就叫陈明剑再去一趟民政局,签字离婚,谁都甭劝,这次一定离了让他滚。
在这天之前,瞿连娣心里可能还抱着一线渺茫希望,这一刻终于下定决心,什么希望都不抱了。这世上没个废男人能靠得住,只能靠自己,坚决地离,从此一刀两断。
邹老师当天回到学校,午饭都没赶上吃,累得筋疲力竭坐在办公桌前。
“孩子不是故意烧炭吧?是意外?”其他几位老师都在议论。
“意外。”邹萍小声说,“我太了解陈嘉,他那脾气,他烧了房子他也不会烧自己。就是……日子太难了,我真心疼孩子。”
其余老师在办公室里轻声叹气,同情心疼又能怎样,谁家日子轻松好过?外人能帮多少忙?
“我也挺心疼周遥的,”邹老师话题一转,“这孩子也是不走运,估摸又要转学。”
“周遥又要转哪去?”数学老师问。
“他是外地户口,他是交钱在咱们这儿借读的。本来说是他爸爸或者他妈妈至少有一人,这个正式工作调动肯定能办下来,孩子的户口学籍就能调过来了。但是我听说的,没办成,关系不好弄。按说周遥他爸他妈都是多有本事多能干的人啊,让这事卡着。当初上山下乡那些人,支边支援三线的那些,一拨一拨的都想回北京,都拼命地在托关系,哪儿那么容易办呢?”邹萍叹口气,“他妈妈已经给我打过电话,可能得赶紧再转回去,不能留在北京了,哎……”
竟然是这样,一群老师又开始为周遥同学唉声叹气,甚觉可惜和舍不得。假若这孩子能留在北京,将来上学和工作什么的,总还是沾点儿光吧?折腾一遍又要回去,哎,这两个孩子,都太不走运了。
……
第19章 告别
陈嘉痊愈之后重新回校上课, 幸运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脑子没比以前笨了。当然, 他脾气也没有比从前更温柔点儿,被煤气熏过, 烟火味儿更盛了。
办公室里,几个老师围着,轮流给他加码补课, 利用一切机会开小灶。
什么劳技课啊活动课之类的, 还有最生动鲜活的生理卫生课, 都不让他去上了,校园生活简直失去了乐趣。那一阵儿,陈嘉就坐在办公室里占用一张桌子, 就在他们邹老师桌子对面,在班主任眼皮儿底下写习题册。
老师们都是真上心,真负责,是真心不希望孩子因为家庭原因就被耽误了、就考不上好学校了, 把别人家孩子恨不得当成自家孩子似的尽心尽力、殚精竭虑。可生活里也总有些父母, 对骨肉漠然得好像对待路人,谁赶上这样儿的谁知道。
邹萍老师扫了一眼玻璃板底下压的每周课程表。
“明天下午有一节班会课,”她合计着,“不然给周遥开个十分钟的欢送会, 说几句,唱个歌呢?”
她说“唱个歌”,眼光自然而然瞟到坐对面的陈嘉, 盯着陈嘉手里缓慢移动的笔……
“哎陈嘉,不然你们几个玩儿得比较要好的,明天班会上,一起再唱个小合唱。”邹萍看着陈嘉。
“你们上回不是排练过一个,迈克尔·杰克逊的舞蹈?”邹老师对学生的事儿门清,“你们跳得挺好,你和周遥一起跳一个?”
陈嘉低头做他的习题册,拒绝抬头与老师的目光对视。
“我不唱。”陈嘉说,“不想跳舞。”
铅笔芯划在纸上,一笔就把纸戳漏了,写不下去了。
邹萍瞅着他:“……”
“班会课么,本来就是老师跟你们轻松聊聊,集体发言。”邹萍委婉地说,“我知道你跟周遥关系不错,他要转学了挺舍不得的,而且他要过生日了,不然你给大伙吹一段口琴?”
“我不想上班会,”陈嘉面无表情,“我数学还没补完,明儿班会课我补数学。”
邹萍瞟了一眼她们数学老师,数学老师也回了一个眼色:呵呵。这小子,脑袋没有被煤气熏傻,就没变样儿,还是原来那个犟脾气,管不了,咱别强迫他。
陈嘉不会参加这个班会的。他也绝不会给周遥开什么“欢送会”,还载歌载舞,喜相送么?
他不跟遥遥告别,他不接受。不告别就永远都没有“告别”这回事。
第二天的班会课照常进行,欢送即将转学回去的周遥同学。
别的几位参加过合唱团的同学,连同周遥一起,在班会上唱歌,唱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大海啊故乡》,最后还唱最经典的《小小少年》。
可惜领过“最佳主唱奖”的那位主力选手不在。陈嘉也没有去办公室找数学老师补课,一向自由散漫惯了,也没人管得了他,他径直下楼去操场了,一个人。
他爬到操场的攀登架的最顶上,坐在那上面,坐了一节课,眺望远处。
他面向北方而坐,极目远眺城市的边缘,楼房后面有一层淡青色的远山。再使劲看下去,没准儿就能看到哈尔滨了吧。看到哈尔滨,就看到周遥在哪里了。
下课,散学,陈嘉快速回来教室收拾他的书包。周遥一回头,陈嘉已经拎着书包出教室了,头也不回……
这小子收拾书包也太快了吧?深刻怀疑之前就根本没有把课本和习题册拿出来过。
而且,陈嘉竟然在班会课欢送会都不露面儿,让他挺吃惊和失望的。
周遥刚想追出去,他身后女同学就喊住他,就是滕莹。
“周遥,给你的。”滕莹腼腆一笑,小姑娘心里也涌出几分离别的惆怅,舍不得很优秀的周遥同学。
“啊……什么啊?”周遥说。
“生日快乐。”滕莹说。
“哦,谢谢你啊。”周遥笑着接了礼物,递上来的是一个浅蓝色的音乐盒。这天也确实是他生日了。
周围有一两个男生用暧昧的起哄声为他们送上背景伴奏音,但这并不能阻挠周遥同学的受欢迎程度,又有女生递给他生日卡片、巧克力,竟然还有一位直接送他一张艺术照!就是在照相馆里照的那种照片,把十二岁小姑娘化成二十四岁似的,画面朦胧妆容艳丽,抹着很明显的眼影和红嘴唇。
“谢了啊,呵,谢谢。”周遥一一道谢。收女孩礼物,心里还是挺嘚瑟的,嘴唇划过一道弧线。
啊——周围一群混账就扑上来了,往周遥身上压,一个摞一个,“啪啪啪”地就要往他身上骑。男生之间从来不时兴送礼物,忒肉麻了,他们有另类的感情表达方式。
“都给我下去啊!”周遥立刻就闪,屁股一甩就甩下去一个,才不想给别人随便骑。
一群男生,就喜欢玩儿“叠人”的游戏。叠也就罢了,还要抱着乱摸。摸完了还往他身上“duang——duang——”的撞,哆哆嗦嗦地模仿那些猥琐动作,以此表示关系的亲热,这都跟香港三级片里学的吧?
“靠,耍流氓啊,你们快滚快滚!”周遥把那些小贱人都甩开,拎着书包赶紧跑了。
他风风火火地跑下楼,心思被一根线紧紧地牵着,其实也有点儿难受。
一出楼门就看到了,操场兵乓球台上坐着那个少年,就是在等他。夕阳洒下一片美丽的光泽,落在陈嘉的白背心上。
……
陈嘉从关东店副食商场买了一盒草莓。
草莓当时已经过季下市了,这八成是从京郊温室大棚里运过来的。这种精细水果,卖得比个大西瓜还贵,却没有西瓜禁吃解饱,当妈的就都不愿意买了。让孩子“吃不饱”的水果,就是“不划算”。
周遥问:“买给我吃的啊?”
陈嘉说:“我做给你吃。”
“做”草莓怎么做?周遥然后才看明白。陈嘉就是在灶上架了个小平底锅,开始熬糖稀。
老北京人做糖稀,他们在大街上是看过的。大街上经常有摆摊的手艺人小贩,吹糖人卖糖人。周遥以前抱怨过一句,“大街上的太脏,都是土,他们还是拿嘴吹的,咱俩别吃了。”
陈嘉熬了那些糖稀,再把每个草莓蘸着裹一层糖稀,用竹签子串成一串一串的,插在一块泡沫塑料上,晾着。
“这么好啊……谢谢,好吃。”周遥由衷地说。
“还没吃呢,你就说‘好吃’。”陈嘉垂着眼睫。
“你做的啊!”周遥煞有介事地说。
“我第一回 做,我也不会。”陈嘉撇嘴一笑,“好像、好像应该是这么做的吧。”
陈嘉这号人,是不会跟谁说感谢的话,不会讲“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之类膈应的,就用行动表示一下。陈嘉如果对谁好,温柔了,体贴了,就是把“感谢”“想念”和“舍不得你”这类的话,一股脑都表达了。
不可描述的微妙情绪一晃而过,俩人又开始扯,周遥说“那我先吃吧不好吃你就甭吃了”,陈嘉说“你丫先等会儿还要冻一下呢!”
他们就直接把那块扎成大刺猬似的塑料泡沫放进他家冰箱。过会儿再拿出来,就是简陋版的冰糖草莓。
周遥张嘴接着:“来,给我一口来俩!”
陈嘉负责端着,周遥就负责撸。
“生日快乐啊……”陈嘉大爷嘴里含着冰糖草莓,含含糊糊地祝福了一句。
“唔。”周遥忙着吃呢,应了一声。
“你是天秤座?”陈嘉忽然问。
“啊,是啊。”周遥说。
陈嘉笑出声:“天秤座才真是……你们那边儿是不是应该说,‘老难看了’!”
周遥:“……”
笑啥笑啊你?好烦啊,就你美!周遥直接迈开腿骑了,压着拱着直接把人骑到床上去了。
草莓是甜的,冰糖是脆的。透心儿凉的,真甜。
“我们嫌弃人的长相,一般说你这人特‘磕碜’!”周遥笑说。
“好吧,”陈嘉也笑,“老磕碜了你。”
“我没你磕碜!”周遥去捏陈嘉的脸。
“呵。”陈嘉一笑。
周遥压在陈嘉后背上,牢牢地箍着人,把陈嘉箍在他怀里,抱得很紧。陈嘉仍然没有反抗,没跟他一般见识,就趴着任凭蹂躏了……
两人贴着抱了一会儿,身上每块肉都贴着,抱得紧紧的,就是心里挣扎时,给个无声的安慰。
周遥问:“我寒碜了么?”
“不寒碜。”陈嘉说,“你倍儿好看的。”
俩人低声笑了一会儿,很有默契。
周遥还是觉着攥不住这个人。陈嘉好像随时都会从他怀里挣脱,掀翻他,踹走他让他滚蛋了,随时都会从他怀里跑掉。这与他是否转学离开这座城市都无关的,哪怕能留下来朝夕相处,也一样的。他其实特别怕陈嘉,又喜欢,又忌惮,又茫然。
这人隔一阵就抽他一巴掌,再喂个甜枣;过两天又抽过来一巴掌,然后又变出个甜草莓喂他。
抽他心的时候他是真难受、别扭,觉着受不了这小子了,可又舍不得那仨瓜俩枣儿的甜头,真没出息。
毕竟,陈嘉只有对他才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