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正蓝(27)
你知道吗,陆航。那时我有多想拥抱你,我有多想吻你。如果我真是魔术师,如果我能把心里所想的都变成烟花呈现在你面前,那你一定会看见,天空上全都是你的样子。你的眉梢,你的眼睛,你的嘴角,一定会多到连天空都装不下。
开学之后的一个下午,连凯来了,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公寓。所以,这个所谓的第一次是留给另一个人的,那是石绍杰和连凯嘴里的新朋友。而在陆航看来,那是个美到让人有些瞠目的……呃……他暂时还没鉴别出来者到底是男还是女。
但很快陆航便发现了那个来者的第二个特点——脸皮厚,厚的程度足以和城墙拐角媲美。
“你就是陆航吧,你好,我和连凯还有石绍杰同校的,你一定听他们提过我对不对?”
陆航毫不妥协地回了声:“没听过。”
几乎没有任何尴尬的缝隙,那个人继续兴高采烈地演着个人秀:“那我现在就自我介绍,我叫郭静,不过和金庸小说里的那个傻大个没任何关系,是安静的那个静,本来要叫文静的,但我妈觉得文静文静的,叫着太没劲了。”
陆航终于见识到了人外有人的道理。高中的时候,他觉得石绍杰是这个世界上最聒噪的,但没想到跟眼前的这位……同学相比他简直就是沉默得成了“精”。
“哎对了,有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男的,你说像吗?像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肯定是那些人的眼睛有毛病!”
他很想说:“其实是你长得有毛病。”但陆航懒得把这样一个容易成为话题的句子说出来,嘴角轻轻浮起一丝笑意,陆航可以很负责任地确定那定是一抹冷笑。
但……“哎!你笑起来很好看呐。真的很好看。”陆航开始同情起那对可怜的父母,当他们满怀了期望把“静”字单独挑选出来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他们的女儿会把这个名字变得多有讽刺意味。
或许跟很多人一样,陆航这么觉得,如果眼前的这位小姐叫郭噪,那她说不定会成为一位淑女。
“你啊比连凯笑得好看多了,他老是一脸的假笑难看死了。”
看向连凯的时候,他的笑意变得更深。陆航突然明白为什么连凯会和她做朋友。
后来,据连凯称他和这位郭小姐相遇在学校食堂,当时食堂里的人并不算多,但这位大小姐却趾高气昂地选择和他面对面地挤在同一张餐桌上,并且在观察了他三分钟后就连忙惊呼:“吃着这样的饭菜,你居然还能笑得那么……呃……那么道貌岸然!”
连凯说当他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四个人决定去吃火锅,确切地说这是三个人的决定,如果要再确切一点……好吧……这全是郭静的主意。她说火锅适合和朋友一起吃,特别是那种想要和他们打成一片的朋友。锅子点起来,几双筷子一道伸下去,再一块儿提起来,在同一个锅里吃东西,会让她觉得他们正在同甘共苦。
她说得言辞凿凿,陆航却认为那完全是个谬论。
天仍旧很冷,火锅店的生意好得出奇。四个人窝在店堂口等着空座。陆航进店的第一眼就看出这间店他曾经和陈彦来过,他在这里碰见连凯,现在想起来当时站在连凯身边的好像就是这位郭静小姐。
很快就轮到了座位,四个人刚刚座定没多久,郭静就差不多把吃的全点好了。四个人双双面对面的坐着。陆航对着郭静,连凯对着石绍杰,汤锅上来的时候,郭静突然说:“哎!我们现在这样正好是一桌麻将。”
这顿饭持续的时间无比的长,当然让时间变长的除了郭静的噪音外还有连凯微妙的注视,陆航不知道什么时候连凯居然变成了让他恐惧的想要逃离的存在。
石绍杰和郭静正在抢最后一只虾,他们的筷子在不大的汤锅里来回地搅动着,其间还时不时传来郭静尖声的控诉:“石绍杰,跟女人抢东西,你还是不是人!”
“明明说好的,这只是我的。”石绍杰荣辱不惊地继续着战斗。
“让一让会死啊!你这样下去还找得到女朋友嘛?怪不得考试迟到老师不让你进考场,这就是没女人照顾的后果!”
郭静的这句话一说完,石绍杰刚刚还在与她纠缠的筷子突然就停了下来,他把头微微地侧向身边的陆航,发现对方仍旧面无表情地动着筷子。回过头,郭静正拿着大虾在他面前炫耀:“石学弟,这就对了,赶明儿趁我高兴的时候招几个姑娘来让你开开眼!”
石绍杰觉得郭静说到“姑娘”那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会透出妓院老鸨才有的神采。怪不得这女人到现在还没几个像样的女性朋友。
送连凯和郭静回了学校后,在回公寓楼的那段路上周围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行人也少了很多,石绍杰很努力地清着嗓子试图打破沉默。
“补考是因为你缺考,根本和及不及格没关系。对不对?”当时的夜并不算深,但周围却很黑,耳边时不时传来风刮来又刮去的声音,刚想开口的石绍杰却听见寒意里的这句话,他站住脚步,看见陆航慢慢转过了身。
一直以来,石绍杰的脑子里都会时常蹦出这样的一个问题:去爱与被爱到底哪个更幸福。他不知道这个神经质又特别女人的问题是怎么钻进他黑灿灿的脑袋里的。但它确实存在,并且浑身涂满了荧光粉。平时它并不显露,只有在黑夜里,在广袤的黑暗里,它才似一盏路灯那样兀自亮起,好像守候已久。
今夜,此刻亦是如此。
答案并不难找到,石绍杰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但这个问题依旧会时常来困扰他,毕竟这是个因人而易的问题,他不能确定自己的答案是否同样也是陆航的答案。在他的想法里去爱一个人,把那个放在心里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心里满满地装着一个人的感觉很好。如果以这样的论点进行下去的话,石绍杰觉得自己应该向陆航道歉,毕竟背负着一个人过剩的好意并不是件轻松的事,这也是他当初要撒谎的原因所在。
“对不起……”
“你觉得你应该道歉吗?石绍杰……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对你……”
两个人在黑暗里停顿了一会儿,寒意依旧肆虐。街边的路灯坏了几盏,双方只能从对方呼出的白色气息中分辨彼此的位置。然后,石绍杰听到风穿过树叶的声音以及夹杂在这声音中的低语。
“不可能的……”
天气不着声色地转暖,人们在渴望阳光的焦灼中盼来的却是一场连接一场的春雨。水分过剩的城市里连人们的步子都仿佛被雨水湮得沉重缓慢。
石绍杰先在雨中看见了同样往公寓楼走的陆航,紧走了几步来到男孩的身边,伞和伞轻轻碰撞下水珠。
“阿航,我上次跟陆叔叔学了两招。正好今天有空一起去超市买晚饭的材料吧。”
石绍杰对这样的提议并没有太大把握。更多的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从超市里搬回大包小包。陆妈妈每个月都会给他所谓的伙食费,千叮万嘱地告诉他,陆航如果没人督促的话是不会好好吃饭的。于是,从两个人一同住到公寓楼的那天起,石绍杰就成了一个在职保姆。
“嗯。”
肯定的回答让他很意外。石绍杰甚至是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呆站在了马路中间,直到走出一段距离的男孩回过头不耐烦地喊了声他的名字才缓过神来。
有一种奇怪的预感。现在想起来石绍杰觉得那个感觉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此后的几天,更为慷慨的说法是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陆航维持着不温不火的态度对待他,既不会特别冷漠也不显得热情。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陆航在注视他,很多次他都捕捉到视线最后狡兔似的短尾。陆航从不局促地把视线移开,而是维持着与他短暂的对视后才把目光慢慢移开。石绍杰觉得陆航是把他当成一个物件来看,没有任何的感情投入。不过,知道他的视线也能放在自己身上,仅仅知道这一点还是让他非常高兴。
时间变成一幅幅渐进的画面,石绍杰并不知道陆航是带着一种审视时光的眼神来注视他的。从高中到现在,陆航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注视过他。大多数的时候,石绍杰都是以一种背景的或是其他更加无关紧要的方式存在。其实就算是现在,陆航依旧感受不到石绍杰在他心里占据了多大的位置。男孩高了轮廓比以前更深了,陆航意识到的只是时间的分量而已。
在这样的注视中,陆航努力想着没有石绍杰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但让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是有或者没有的区别究竟在哪里。有没有失落,会不会孤独,或者其他更多的不同。就像只是被秋天的风吹落第一片树叶的植物一样,在陆航的心里,这样的差别终究还是过于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生活更多的时候还是以一种波澜不惊的速度在前行,置身于其间的人仍旧无法体会到平淡是幸福的另一种表现方式的话。那就把时间稍稍调快一些,或者也可以大胆地把一部分适合于和煦阳光的日子匆匆跳过。掠过平凡的白天黑夜,让我们来到另一个十字路口。既然坎坷是在所难免的,既然波折也是人生必将承受的一部分,不如让我们早一点来到这里。
那天下午,陆航在卧室里合上书,对着正站在自己卧室门口的男孩说:“我要出国了。系里的教授帮我写了推荐。现在就等着对方学校的回复通知了。”
石绍杰记得自己当时呆呆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游历在另一个时空,沉默了半晌,他才开口:“真的假的?”玩笑的语气,却挤不出一个合适的笑来。
接下来的日子,石绍杰在两种想法的拉锯下痛苦地渡日。让他去的自己太善良,不让他去的自己又太恶毒。真正的石绍杰介于这两者之间,他的善良很普通恶毒的级别又太低,所以他才很痛苦。尽管这痛苦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陆航记得收到国外学校通知的那天,他在回公寓楼的路上碰见了连凯。男孩没有拿书包,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好像专门是为了等他的。
“有事?”陆航不自然地躲过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连凯走近了几步,“不过,这次还真的有事。找个地方谈谈吧。”
陆航点点头,视线落在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小小的茶坊。然而当来到马路对面,两个人却是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迈腿,刚走了半步,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看着对方,真正的微笑很短暂。
“陆航,那种地方不属于我们。又不是聊八卦去那里干嘛。”连凯拉过他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嗯,很好的地方。”
被动地向前,陆航一路上都看着连凯拽着他的那只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依旧有力却不再那么冰冷。
抬头的时候,陆航正看见连凯他们学校的牌子。“这,这不是你们学……”
“嘘……”连凯回过头,对着他将食指放在了嘴唇上。
陆航只好缄口,仍由他拉着自己一路向前。进了教学楼然后一口气爬上楼梯,来到顶楼的天台。
“陆航,你知道吗,从这里的天台看出去的景色是我见过最美的。”陆航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围栏上屏息静气地看着远方。夕阳正浓,温柔的红色从容降临,建筑物重叠着建筑物,视野的终点有一条灰色的河,河岸上似乎有一家化工厂,两条白烟在更远的地方袅袅升腾着。
“美吧,第一次看见这景色的时候正是黄昏,也有这样的夕阳。明明原本在眼里是最丑的钢筋水泥,却被这美得出奇的夕阳慷慨拥抱。那个时候,我突然就有种死而无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