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正蓝(34)

　　之后，石绍杰便把通知萧啸去警局的任务拜托给了陆航，男子皱了一下好看的眉形，用了不到三分钟便搞定了让石绍杰头大的问题。然后笑了一下，用另一种语气对他说：“想不到，当初的小流氓现在也会抓流氓了。”石绍杰一惊，马上捂住陆航的嘴还警觉地看了看周围：“阿航，这句话要是被姚俊听到可不得。”
　　冷瞥了石绍杰一眼，萧啸低下头继续吃陆航刚帮他买来的早饭。中国的油条豆浆并不合这个西方长大的男孩的胃口，陆航知道这点，所以帮他买的是大份量的牛肉面。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不多一会儿就被这个正处于身长发育期的男孩吃掉一大半。
　　“萧啸，吃完饭就一起去警局。”石绍杰说完，看了看低头还在吃饭的少年。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发出“哼”的一声，不知是对他的应答，还是其他什么。
　　打车去警察局的路上，石绍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听着后座上萧啸积极地与陆航之间的交谈。陆航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石绍杰偶尔从后视镜看向后面座位时，却发现陆航嘴角溢着的淡淡笑意，以及他用手指轻轻敲着少年的头的动作。
　　然后，石绍杰便开始静静地思索萧啸至今仍对自己深怀的敌意。究竟为了什么？为了陆航？真的只是为了陆航吗？
　　姚俊看上去心情还不错，因此面对着萧啸的爱搭不理还维持着表面的隐忍。
　　“除了项链，他们还拿走你什么东西？”
　　“我说了好多遍了，钱包、手机什么的。过了这么久我都忘了。”萧啸斜眼看着姚俊：“你们警察可真本事，这么点小事居然过了两个月才破案！”
　　“妈的！”姚俊一拍桌子，坐在一边的石绍杰吓了一跳：“臭小子，告诉你要不是被捅的人是石绍杰，老子根本不稀罕管这破案子。你以为我们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等着案子来呢！”
　　“姚俊！”石绍杰上前拽住了他的手臂：“我知道你够朋友，别跟这黄毛小子生气。”
　　“我们一班子弟兄忙活了一个礼拜就换这小子的两句风凉话！”
　　石绍杰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出事那会儿姚俊正在外地追踪一个大毒枭，回来后没多久又被一起杀人案给绊住了。并且，像“街头械斗”这类的案子也根本不是姚俊所在的重案组应管辖的范围，只是因为受害者是石绍杰，姚俊硬是跟上司吵了一架才把案子抢了过来。
　　姚俊在走廊上抽了一支烟才重新回到办公室，身上残留的烟草味让萧啸短促地皱眉。姚俊装作没在意地拿过已经完成的笔录，让他签字。
　　轮到石绍杰签字的时候，姚俊带着笑意用不高也不低的声音对着他说：“帮那种欠教训的小子挡刀，你脑袋里是不是少根筋。”
　　石绍杰傻笑着没有回答，却是站在一边的萧啸一脚踢翻了刚才坐过的椅子。姚俊和石绍杰以及整个办公室的警员都看着他。少年用恶狠狠地眼神怒视两人，然后说：“谁用你在这儿假惺惺地作好人！我没有求你来挡那一刀！我知道了，那是你的苦肉计。陆哥就是因为可怜你，才同意和你在一起的！”
　　刚开始，谁都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看着少年在歇斯底里地发作一阵之后，才纷纷作出该有的应对。离萧啸最近的一个警员，在他企图踢翻第二张椅子之前想要上前制服，却被萧啸三两下的挡开。姚俊在旁冷静地看了会，拽住准备挺身而出的石绍杰，然后便掏出放在腰间的枪，将它抵在少年的头上。
　　“敢在这里撒野！挺有勇气啊！”
　　“姚俊！”
　　萧啸只愣了一瞬，随后笑了起来：“你有种就开枪，要是不敢你就是个……”
　　嘴里恶毒的字眼还没有出口，萧啸就感觉脸颊边有火辣辣的疼痛。他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地捂住半边脸，由于耳鸣使得石绍杰接下来说的话听起来有些模糊。
　　“姚俊不麻烦你了，这小子我会带回去好好教训的。”说完，趁着少年还在愣神石绍杰便一把将他拽走了。
　　快要出警察局门口时，萧啸才从石绍杰那个耳光所带来的冲击中清醒过来，他甩开石绍杰牵住他的那只手，加快了几步。已经可以感觉到冬天扑面的冷风，甚至可以透过玻璃窗看见对面的咖啡馆里陆航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书的身影。
　　萧啸回过头：“石绍杰，我用不着你来管。”
　　石绍杰深深地吸气，心里想说“孙子王八愿意管你”，但传递出来的却只有苦笑和一句：“来，我送你回家。”
　　陆航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街对面的嘈杂。他端起第二杯咖啡缀了一口，已经微微有些变凉的液体让苦涩的味道加重，陆航短短地蹙了一下眉。眼睛离开书本的瞬间他便看见了街对面的热闹。刚想离开却因为瞥见人群缝隙间一抹熟悉的浅栗色而重新将视线投注上去。很快，他便合上书，付钱出了咖啡馆。
　　“放开！”
　　“你也放开，我不是说你，小子你别动！”
　　“不放，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得负责把我送回去！”
　　陆航费了一些功夫才钻进人群，来到围观群众的最里层。果然，正如他所料的，萧啸和石绍杰处在这些嘈杂声的中心，只是……陆航挑了挑眉，竟然思索不出眼前这出到底算什么状况。
　　石绍杰正夹在两个人中间，一侧自然是萧啸。少年皱着眉看上去极为不情愿地被石绍杰攥/住了手腕，兴许是挣扎过数次了少年的两颊正泛着微红。另一侧则是一个看上去年届半百的男人。头发又长又乱脚上蹬着一双脏球鞋衣服脏兮兮的身后还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袋，站着居然比石绍杰还高了小半个头。男人正用黝/黑的手紧紧地抓/住石绍杰的胳膊。
　　“大叔，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行不行啊！”
　　“混蛋！你居然敢说不认识我。你叫石绍杰对不对。来，快叫爸爸！臭小子，快叫啊！”
　　当石绍杰拖家带口地第二次出现在姚俊面前时，他就料到了身为前不良分子的血液里与生俱来便潜藏着某种不太厚道的元素，因此他多少也预想到了姚俊在获悉他凭空出现一个爹的消息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石绍杰在心里默念到三，整个警察局便响彻了某位优秀的刑侦队长那异常爽朗的笑声。
　　“石绍杰好人气！涉猎范围是越来越广了啊！”
　　五分钟后，姚俊回复一脸严肃的表情朝着那个中年男子看了一会儿，又转而望向了石绍杰：“老实说，这种事不归这里管。不过……”姚俊意犹未尽地再次弯起嘴角：“如果以朋友的身份我倒是不介意插手，要不你们先去验个DNA什么的……”
　　石绍杰没做任何考虑地抬腿便走，他想起警察局走廊两侧的宣传栏里触目惊心的照片，他一个大活人可不想自己有半点细胞留在那个鉴真过不下上百具尸体的地方。
　　重新出了警察局，石绍杰在左右手两个拖油瓶中陷入两难。直到站在一侧沉默许久的陆航说了话：“我来送萧啸回去，你就送你爸……呃……一起回去。”
　　找不出更好的方法，石绍杰下意识地松开抓/住萧啸的手，少年灵敏地捕捉到这瞬变化，马上脱身窜到陆航身边去了。
　　“陆哥，走。我带你去新开的那家餐厅吃午饭去。”萧啸拽着他就想走，陆航半寸未挪反而抬手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然后，朝着那个中年男子温和地一笑：“叔叔，我先走了。”
　　“阿航……”
　　“这小子人不错嘛！儿子我们是不是也上什么饭店吃上一顿。”
　　“回家再说！”
　　“那也好，好久都没偿你/妈的手艺了。”
　　石绍杰已经放弃否认这段血缘的念头，垮下肩膀恹恹地朝前走着和身边昂首阔步的中年男子形成反比。
　　今天真他/妈/的倒霉！
　　应该追溯到多久以前？十年、二十年或是更为遥远的年月。石绍杰在一路凛冽的寒风里开始倒转起他的人生，从踏上社会倒转回还在学校的日子，从大学到中学然后是小学，甚至是幼儿园。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打架是在幼儿园上中班的时候，同班的一个胖小子要玩他手里的玩具，石绍杰死活不肯，结果两个人扭在一起听说当时几乎全班的女生都被吓哭了，几个胆小的男生也跟着一起哭。石绍杰一直都没有放手，紧紧地攥着那个玩具，最后连嘴角都裂了口。
　　石绍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感到自己似乎想得有些太过遥远，于是赶紧收回思绪。他知道自己要回忆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爸爸。是这个词语还存在的那些岁月里一些画面，他努力回忆身边这个挺拔却历经沧桑的中年男子在那些记忆里的蛛丝马迹，努力地回忆，甚至索性将他直接加载到那些记忆的碎片中去。但一切都是模糊的，他关于父亲最为清晰的记忆只有那个闷热的午后，他推开卧室的门，发现自己的妈妈坐在床边，含/着眼泪告诉他：“绍杰，你爸爸死了，你以后再也不会有爸爸了。”
　　记忆似乎到这里就停住了，仿佛这里便是他整个童年的尾声。之后开始的画面，便是他如何刻苦训练进入体校，然后是和连凯的相遇，接下来的可以算得上占据了他大部分记忆储存的就是和陆航有关的点点滴滴。
　　父亲——是他记忆里唯一缺损的那一帧，空白的画面里找不到半点如今身边这个身影的轮廓。
　　快要到家的时候，他故意放慢了速度，想着自己该如何向家人解释这个从警察局惹来的大型拖油瓶。但身边的男人却逐渐加快了脚步，紧走着到了一处公寓楼下：“想不到，你们搬来和爷爷一起住了呀。”
　　过了一会儿，石绍杰看见自己的爷爷，正拎着保温壶从小区里的老年活动室出来。隔着他还有百米左右的距离便使劲地朝他招着手。
　　“哟，绍杰回来了呀！你/妈还说今天要做点你喜欢的菜呢。”
　　中年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精神依旧矍铄的老人，向前走了两步以后站在原地停住了。
　　石绍杰觉得自己应该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了，他看见自己的爷爷突然停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惊异，手里的水壶顺着松开的手指摔到地上。
　　“爸，爸！”石绍杰听见这个陌生的称呼一再响彻自己的耳际，看见这个中年男子像个孩子一样朝前奔跑然后立定在老人面前，“爸，我回来了！”
　　爷爷愣了许久后，似乎是使劲了全身的力气伸出手来给了那人一巴掌。
　　石绍杰这时慢慢地转身，来到公寓楼前的台阶坐了下来，他顾不得冬天的水泥地有多冷，他顾不得冰冷顺着布料直透进骨髓的疼痛。已经不需要任何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带着这样一个奇怪的人来到这里，同样也不需要姚俊所谓的DNA的验证。因为那记耳光把什么都证明了，也把什么都激活了。
　　石绍杰终于想起了记忆里唯一缺损的那一帧，那一声重要却又陌生的称呼曾经在他生命中留下的痕迹。
　　幼儿园里的那场架，火灼般疼痛的嘴角以及充满整个口腔的铁锈味。他记得自己固执地握紧手里的玩具对那个胖小子大声叫着：“不给你玩，这是我爸爸买给我的！不给你玩！”
　　接下来的几天，石绍杰一直处在一种灵魂出鞘的状态里。他努力想要适应在普通人眼里再为平常的不过的，父母俱全三代同堂的生活。可是，他习惯不了。他无法习惯家里多出的一双拖鞋，客厅里的烟味和烟头，以及冰箱里紧邻着他的果汁安放的两三瓶啤酒。
　　唯一令石绍杰稍稍安慰的就是，父亲来时背着的那只又破又旧的背包还放在门边，维持着它刚来时姿态，仿佛它只是暂时在这里待一下，过不了多久，它又会被它的主人带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