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正蓝(36)
又过了一会儿,然后又是一会儿。他感到手里的包子似乎都凉透了,他打开手机一看,都快八点了。他又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显示发送成功却还是没有任何回复。石绍杰想过直接打电话,又怕陆航万一真的在工作,打扰了他不更是火上浇油么。
又等了将近半个小时,等到几乎整栋商务楼差不多都变黑的时候,石绍杰看见大厅的玻璃门里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那男的起先走在前面,但出了门之后那女的紧走了几步来到那男的跟前,将男人脖子上散开的围巾仔仔细细地围好。石绍杰借着路边和大厅的双重灯光,使劲打量那俩人,总觉得那男的怎么就那么像……那么像……最后他索性歪着脑袋迎面而上,然后他就看清了。那男的面无表情地对着女方的柔情万种眼底居然没有任何波澜,石绍杰太熟悉那表情了,应该说他太熟悉做那表情的脸了。
石绍杰一时有些震惊,手里攥紧了装包子的塑料袋不知进退地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地一声空白一片,过了不多久突然闪念出一句话来:这叫什么,不正叫捉奸捉双么。
陆航早就看见石绍杰了。他从十楼的商务楼窗户往下看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不远处的路灯柱边有个傻冒正站那里。他点开下午手机接到的那条短信上面写着:“阿航,我买了你爱吃的包子,下班后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陆航当时看见那条短信给的评语就是:毫无逻辑兼缺乏想象。他敲着键盘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一屉包子就想打发我,痴心妄想。然后,一向不怎么愿意加班的他,居然窝在办公室里过了下班点也不出来。他看看电脑,偶尔也看看楼下,看见那傻冒一直没动窝地等着。心里的气居然消了那么一些。
公司里有女同事对他有好感,陆航是早就知道的。起先,他也没太在意,或者他压根就没打算在意。但今天他突然想气气石绍杰那小子。于是,下楼前叫上了和自己一齐留在公司加班的某个对他有好感的女同事一道走。那女的也是留洋回来的,性格也够开放,对陆航那更是攻势最猛烈的一个。陆某人之前都是躲她唯恐不及的,这次为了气某块正冒傻气的石头,他决定舍身堵一回枪眼。
石绍杰真被气着了,陆航看见他一步步地朝自己走过来,脸都白了。离得更近的时候,他还看见那傻冒的嘴唇都有些发紫。一定是被冷风吹了太久的缘故,陆航决心理理他和他说上一句话,却不料那小子歪歪斜斜地走过来把一袋凉透了的包子往他怀里一搁,魂不守舍地来一句:“热了再吃,千万别吃凉的。”之后便自顾自地走了。
陆航先是一愣,然后暗暗地咬唇,不顾还站在身边的女同事,转个身便往石绍杰去的相反方向迈着步子。耳朵里灌满了呼呼作响的风声,不多一会儿脸就被寒气抽得没了感觉。他将围巾又拉紧了一些,突然就想起了石绍杰,那个白/痴,那个傻冒,那个笨蛋,他难道就不会到大厅里等人吗?喝西北风上瘾啊!
陆航又走了一段,然后才停下脚步。他转过身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很远,周围都是陌生而疲惫的面容,肚子也开始不安分地叫嚣。心里的好不容易消下的怒火又燃了起来。不让吃凉的,我偏吃!拉开袋子,捏出一个刚塞进嘴里就后悔了,冷包子冻得像石头,原本的汤汁都成了油乎乎的浆,吐不出又咽不下,简直难受得要死。陆航打眼瞧了一圈周围,诺大的街道上居然连个垃圾桶都没有,陆某人将心一横,把这□□一样的包子整个儿吞了下去,然后“自作自受”这四个字立马现形在他胃里炸开了锅。
石绍杰清醒得并不快,本能让他找到了回家的路。他却走到陆航家楼下再也迈不动步子了。一首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旋律始终回响在耳边,石绍杰很想把满肚子的苦水倒那么一倒,或者对着呼啸席卷了他一路的冷风喊那么一喊。现在去找连凯显然已经不太合适,毕竟人家也是有家有室的,再怎么好的哥们儿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叫随到了。石绍杰很倾向于后一种选择,既简便又实用,最重要的是不用麻烦别人。然后石某人慷慨激昂地调息屏气想要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可待他准备好刚张开嘴连声音都没发出来,脑袋就被迎面过来的人狠狠地敲了那么一下。
“臭小子,下了班有家不回跑这儿张嘴喝西北风啊!”
“妈!”石某人捂着脑袋,一副小媳妇似地委屈样,“我不是打过电话给你说要晚点回家嘛。”
“你打给谁呢,我怎么不知道!”
“我打给……”石绍杰话说一半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他记得自己在出校门的时候打过一通电话回家,而接电话的……石绍杰朝自己家的方向望了一眼,终于之前被陆航的反常所覆盖住的问题又重新显现了出来。那个兀自出现的男人,关于他的一切,以及关于父亲的一切。“那个……男的……他接的。”
回到家里,石绍杰一见餐桌就惊了,整整两大盘的包子堆在那里,就好像他之前排队买给陆航的那些又跟着他回到了这里。
“愣着干什么!赶紧洗手吃饭!”
他看了看正坐在餐桌边怡然地喝着小酒的男人,然后又看了看满桌一筷未动的晚饭。石绍杰渐渐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有打电话回来过。
石绍杰没什么胃口,餐桌上的两盘包子更多的是进了爷爷还有那个男人的肚子。自从家里多了那么一个人之后,石绍杰养成了全家吃饭时,在餐桌上偷偷打量人的习惯。他发现爷爷的神情间多了份安然,笑得更有底气,就连骂人也变得中气十足。而自己的妈妈也发生了变化,她会时不时望着那个男人发一阵呆,那眼里满盛的东西,石绍杰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至于那个男人,石绍杰觉得似乎自己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打量他才对,但他却不敢,他多害怕发现自己的眼睛有多像他,或者是拿筷子时一样拙劣的动作,甚至是吃东西时喉间相似的起伏。他害怕极了。
帮着妈妈把碗筷收拾进厨房,石绍杰将剩下不多的包子封好放进了冰箱里。放的时候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买给陆航的那些包子,毫无来由地觉得陆航此刻似乎也正把吃剩下的包子放进了冰箱里。
陆航捂着胃在路边站了半天,冷汗顺着脊梁骨地冒,嘴唇几乎都快被自己咬破了。可那个在他胃里不断闹腾的包子却丝毫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好不容易找了堵墙靠着,慢慢地弓下背来,那个时候他就在想:“石绍杰这只猪究竟在哪儿呢。”
“哎?陆航吧,你是陆航吧?”
陆航勉强挺直了身体,看见不远处有个带着毛线帽的男的正盯着他两眼烁光地认亲。
“你……谁?”
“你果然把我忘了,要不要我给你个提示,你再想想。”
“不用了。”陆航果断拒绝。尽管凭心论他觉得脸前的人的确有几分熟悉,但他老人家今天心情身体双重不爽,一点都不想吹着冷风对着一个半熟脸玩什么猜谜的游戏,“我没兴趣知道。”
“还是老样子啊你。”来者显得有些无奈,走了几步一下蹲在陆航面前然后一把扯下了帽子。
“仔细看看呢?”
“滚!”别以为摘了帽子我就认识你了!
“唉……我是陈彦啊!”
陆航只觉得胃一阵猛烈地抽/搐,然后腿一软忽然向前栽去。
石绍杰是在时钟半点报时的一记闷响中猛地清醒过来的。钟是那个男人不知从哪个倒霉地方淘来的破烂,噢不,用那个男人的话来讲这是他从一个中东国家的古董店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艺术品。石绍杰吃过晚饭,坐在客厅里发呆的时候就一直盯着那座钟看,越看越觉得它像破烂,之后没多久这声闷响就来了。石某人突然想到了自己看见陆航和那女人在一起的场景,突然想到了自己将那袋包子塞进陆航怀里时对方诧异的表情。
“啊!”石绍杰立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干什么,臭小子想吓死你/妈啊!”
“噢,妈我,我有事要出去!”
“这么晚了,不准出去!”
“我有急事!”
“急事?说来听听!”
“妈,来不及了,我走了啊!”
“臭小子!你……”
石绍杰在关门的瞬间听见一直在客厅里抽烟的男人说了一句:“孩子大了由他吧。”在一刹那,仅仅只是一刹那,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欺上心头。石绍杰很不想承认,但他的确喜欢那种感觉。
陆航此刻正在享受着热牛奶穿越食道的美妙,心里油然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怎么样,好多了吧。”刚刚相认的陈彦同学正坐在他面前,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嗯。”陆航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打量他,说是大学同学其实除了大一那年外自己与他共处的日子简直少得可怜。当然,他不可能忘了大一那年发生的事,以及那间差点成为犯罪现场的宿舍。陈彦白了,也瘦了。之前带着那个毛线帽时,陆航猛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刚刚化疗完出来散步的患者。呃……陆航看了对方一眼,觉得这个比喻似乎不太厚道。
“陆航,你过得还好吧。”
陆航点点头,看了看手边的冷冻包子。
“我快结婚了,是跟同单位的一个女的。”陈彦笑得有些勉强,“你……不不……没什么。”
陆航想起连凯告诉他婚讯时对他说的话,婚姻不是为爱情专设的,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当时并不明白,连凯如果不喜欢郭静为什么会和她结婚,但如果是因为喜欢她而结婚,又怎么会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来。陆航眯起眼再次打量起陈彦来,比起大学时的印象来讲,他的确有了太过明显的变化,他觉得他眉宇间一些闪光的东西消失了,原本立体而轮廓感很强的五官,或许是因为他变得白/皙的脸而显得不再英气十足。
“过完元宵节就摆酒,之前同宿舍的那两个家伙,你还记得吗,他们也会来。”
“你喜欢她?”
“嗯?!”
“所以才要结婚。”
陆航看见对方的脸由惊讶慢慢地转变成了一种带着悲怆感的平静,那是一种很难被准确定义的表情,究竟是惊讶后的平静还是平静中的悲怆。连凯无论何时的微笑,已经使他失去甄别他内心的能力,但此刻的这个人却不一样,他变化得如此之大,陆航甚至觉得他的这些表情似乎正大声地向自己传达着一些话语。
“是啊,喜欢。陆航,我想你不会来,我也不希望你来。就当我欠你一顿饭吧。”
冬天的夜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如果硬要将一种虚无的时间概念来形容它的话,那么用久或者长,或许用永远才合适。那么相对的用什么来形容白天,短暂、转瞬还是刹那。
“这里行了,前面的入口就是我住的小区。”
“就几步路,我当锻炼吧,反正也难得。”
陆航也不管,一样是送,距离长短也随他了。在小区门口不咸不淡地说了再见,陆航起步往自家的公寓楼方向刚落了两脚,似乎感觉到什么似地回过头,看见陈彦还站在刚刚分别的地方,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
陆航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突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贴了过来,他能感到那气息一下一下触及他的后颈,然后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陆航,我能抱抱你吗?”
石绍杰从没觉得自己出现得这么及时过。他从家里出来时先去望了陆航家的窗户,确定他没回家后,便开始打陆航的手机。不知是不是真的天不开眼,继上次陆航的手机没电之后,这回轮到自己,那个手机应该说是手机电池只支撑到第一遍的铃声后便自动关机,任凭石绍杰怎么摁键都很不给面子地持续黑屏,弄得石某人摔了它的心都有了。现在一共有两条路,要么回家换电池,但不保证还能出来。要么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去找。石绍杰一直很不擅长做选择题,因此他犹豫了很久,犹豫到陆航和陈彦出现在小区门口,那道该死的选择题自动失效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