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14)
转眼到了小年夜的时候,这一天要扫尘祭灶,家家户户都忙活起来。老村长带着李顾起了个大早,打扫完自己家里刚好天光大亮,接着去帮纪知青家里打扫。李顾举着个鸡毛掸子去拂墙角的灰尘,纪寒星给他扶着凳子,一看小孩在底下,急得李顾大喊星星快让开,灰尘会往下掉的。纪知青见状自己接了鸡毛掸子过来,让他俩去擦窗玻璃了。
两个小朋友自发分了工,一个擦窗户里面,一个擦外面。纪寒星发现里面擦不干净就敲敲窗户,对李顾指一下,李顾心领神会在外面擦起来,两人对上一眼就笑成一团。忙活到午饭时间,窗户终于擦好了,两人也累得直喘气。
纪寒星坐在凳子上,环顾了一圈,感叹道:“彻底打扫一遍真好,觉得屋子好亮,住起来都舒服了。”
李顾拧了热毛巾递给他,心里默默地想,打扫得再干净你也是要走的。
小年
小年夜的饭是兔子奶奶做的,因为老村长和纪知青都是光棍,做饭仅止于吃饱饿不死的程度,想到过小年还要给两个孩子吃这个也挺不落忍的,便让老人家到村委会的大屋来做饭,他们提供菜和肉。于是涂庆川带着一家过来,三户人凑一起过了这个小年。
村委会开着个电视,平时一会儿有人影一会儿没人影的,今天倒是播得格外顺利。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唱歌跳舞,喜庆得不行。纪知青、涂庆川和老村长一起说着宁川未来的规划和发展,一边帮忙摘菜切肉。涂庆川那张讨喜的脸上也都是快活的神色,剁起肉来分外卖力。三个小孩子聚在一起说他们自己的话题,旁边放着一个烧炭的火盆,烤得大家脸上身上都暖烘烘的。
越是宁川这样的地方,越讲究传统,或者说迷信,温柔的老太太还给纪寒星准备了新的帽子和手套,一边给他套上手套试大小,一边念叨着:“我们小星星回来了,灾难都过去了,今年要顺顺利利的。”纪寒星瞧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褶皱,他开始想念把他带大的纪爷爷了。老人明知自己不是亲孙子也一路把自己带这么大,走的时候还不放心自己。纪爷爷跟纪知青很像,严肃的时候板着脸有点可怕,但是却用尽温柔和耐心来抚养他。
戴上新的手套很快暖和了起来,纪寒星盯着手套发了一会儿呆,想起自己还有很多零食,都是上次村里人送的,他掏出一块老年人也咬得动的酥糖来递给她,乖乖地说:“谢谢奶奶,奶奶也要健康顺利。”兔子奶奶征愣了片刻,像是没料到小朋友这样会投桃报李,抱着他亲了一口,把糖塞回去:“我们小星星真乖,糖给你吃,奶奶不吃。”纪寒星握着被塞回来的酥糖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只好把酥糖揣回来,对老人家笑了笑。
兔子奶奶慢慢走到灶台边,用大锅炒起菜。菜蔬接触热油发出嗤嗤的响声,人间烟火,温暖又踏实。
李顾把火盆边上烤热的橘子剥给纪寒星吃,并招呼兔子自己拿别客气。屋里暖洋洋的,让他感受到了那种心里被填满的滋味,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想要是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似乎也挺好的。
但是他已经开始长大,开始有了一个大孩子的忧愁。不再像涂玉明那样,只要有的吃有的喝就觉得生活无忧无虑,他逐渐体会到了宁川的贫乏和这里的人们为了生活而付出的挣扎。节日的喜庆给贫穷困顿的生活加了一层滤镜,滤镜之下,现实依然残酷。
送走纪寒星他们,李顾收拾了桌子,扫了地。没有抱着电视看,反而拿出一本书来,在草稿纸上对照着认认真真写起题目。老村长瞧得新鲜,打趣他说:“怎么跟石猴子开窍似的,过小年给你放一天假,可以不看。”李顾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摆出毫不在乎的表情来:“没事做么,多看看,”还小声补了一句:“万一考不上咋办?”
老村长静静打量着他看书的模样,觉得这小孩好像变了很多。从前也是好孩子,皮实、心眼也好,但现在好像越来越不同了,像是原来那个皮囊里面突然长出了一颗心。他把台灯朝李顾那里挪了挪,李顾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被这么亲切地注视,抬起头来有点臊得慌:“干嘛呢,我就看个书而已。”村长呵呵笑了起来,像是极高兴的。李顾想了想,把书放下:“我要真走了,家里就剩你一人了,你行么?”
村长哼哼一声,更开心了:“你才多大,捡到你之前我不是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么。”
李顾知道他倔,好声好气地说:“饭得热了再吃,也别热太多次。鞋子衣裳啥的,破了就开口找人补一下,别穿得不像样……”村长像看一只会说话的猴子似的看着他,李顾越说自己越说不下去了,书抬起来一遮脸:“不管你了,到时候想起我的好也找不到我人了。”村长也笑:“巴不得你再也不用回来。”
村长又把台灯挪近了一点给他照亮,然后自己出去抽了一管烟。
宁川的天空向来很好看,深蓝天幕上悬着一轮月,苍穹和月色是最公平的东西,普覆众生不带偏颇。一管烟抽完了,月亮被云遮掉了一点,冷风不知从哪里来,刮得他身上有些冷。村长想起纪知青说过的,这几天夜里可能要下雨,他磕掉烟灰,回房关好了门窗。
涂庆川
小年之后果然开始下雨,还刮起了大风,阴沉沉的天气看起来有几分不祥的意味。村长记得纪知青说过的,宁川的山被村民挖坏了,遇上大雨很容易泥石流,他担心自己那条将将要修成的路就这么折了,打着伞想凑近去看,李顾拦住了他,语气因为着急而有些冲:“怎么想的,万一真塌了你过去能怎么样?山还能听你话不成,平白被压死了谁挖你!”
村长这才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看到李顾紧张盯着自己,浑身汗毛都要扎起来的戒备模样,他咽了一口气下去,低眉顺眼回到家里坐着,不再往出跑。冬天没有农活可做,这雨下了一天一夜,大家也都不太出门。村长站在窗口抽了一管烟,看到风把一棵树吹折了,树跟带着泥土呼噜噜从山上滚落下来。
果然这山上的泥巴是抓不住地的,这场雨过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村长眉头锁得死紧,这条路已经是村民好几个月的心血,而且宁川再拿不出那些钱来买石料了。
李顾看出他忧心,抬高了声音,言语中的浮夸甚至有几分滑稽:“别看了,真塌了就塌了吧。我昨儿看电视里,隔壁县有个出去念书学成归来的,给家里修了一条路呢。我赶明儿也给你修一条,想怎么修怎么修,想修多宽修多宽。”他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甚至能不能考上那个差劲的初中都另说,但他自己也是孑然一身,能许诺的只有这点愿景。
村长哼哼着瞅了他一眼,似乎真的被取悦到了,他没再抽烟,关上了飘雨的窗户。李顾见他终于不再想着冒雨出门,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为自己的大言不惭感到一点害臊,埋着头读书,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雨停之后村长着急忙慌要过去确认那条路的情况,结果不巧发现石料又少了,村长啐了一口唾沫,说***,哪个这种天气还来偷东西,不要命了。李顾在一边看着,不是路被压塌了一切就还没那么糟。
回来路上看到一裤脚泥巴的涂庆川。李顾老远喊他:“涂叔,今天路不好走,别去采药了!”涂庆川僵了片刻:“雨停了没事的。”“别去了!”李顾大喊,“纪老师说雨还得下,危险得很。”“嗳,好的好的。”涂庆川连连点头。
纪知青听的广播里果然没说错,不到夜晚雨又接着下了起来,这一次下得可真是声势浩大,连房子受不受得住都另说。李顾担心村长受不了,坐立不安,时不时想偷看一眼老头子的情况。村长垂着眼,敲敲桌子:“看你的书,别想其他的。”
第二天道路果然被冲毁了大半,远远的看到断掉的树根扎在乱石堆上,情况如何,是再明显不过。好在雨终于停了,天空彻底放了晴。纪知青带着纪寒星赶过来,大概是也知道那条路一毁,村长心里肯定不好受。人人都看着他,村长反而不肯露出什么异样,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来:“愚公搬那个山你们知道吧,不过是一条路,咱们人都在呢,一代代的,总能出去。”
背过身的时候,李顾看到他红了眼。世世代代有很久,前人留下了这个摊子,年轻人还没成长起来,如今担子是落在他肩膀上的。没有世世代代,只有他一个人。
眼瞧着年三十没几天了,村长有意把这一页揭过去,等年后再去找人手清理乱石。结果这时候兔子眼睛红红的跑来了。一路踩得湿答答的泥水飞溅,过来抱住村长的大腿就哭:“我爹,我爹不见了!”
两个大人心里都是一咯噔,也不管什么要先过年的事情,沿路喊齐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带上工具朝那条路过去。没开挖多久,在乱石堆里,看到了满是泥巴的裤腿。
涂庆川就这么去了,围观的人们在惊恐之余感到了莫名。议论声越来越大,有几个知道少了石料的人也不由看向村长,他们在心底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等着村长主持这个公道。挖出死人的事情很快传开,村里人陆陆续续过来,家长捂着孩子的眼睛也挡不住那些好奇又惧怕的目光。
村长抽了两口烟,刚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愤怒过,但也很快在心里做出了抉择。这是件大事,大家围成一个圈,都等着他开口。
涂玉明搀着走不稳的奶奶,现在已经懵了,根本不敢辨认那个乱石堆里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村长看了眼这婆孙俩,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前两天,咱们修路的石料总是在少。当时疑心有人偷,为了不耽误大家过年,没跟大家说。我呢,就卖了这张老脸,去找了庆川。看他年轻力壮的,要他帮我去看山。第一天下雨的时候,没叫他去,小偷趁机会挑走了石料。第二天下雨我叫他别去,没想到这个实诚孩子还是来了……”话说到这里,大家也听明白了,原先几个心里有疑惑的人,看到村长蹲下去徒手开始搬起石头把涂庆川刨出来,也都懂了自己该怎么做。他们纷纷加入进去,把男人身上的乱石搬到一边。
兔子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来,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村里有男人看到她这模样,叹了口气,劝慰道,老人家你放心,庆川是为大家做事才走的,村里人不会亏待你们。这话一出,老老少少也都附和,涂玉明擦了一把眼泪,朝他们说谢谢。村长望了望被人群包围着安慰的婆孙俩,然后招呼愣在一边的李顾过来帮忙,把石头从涂庆川身上搬下去。
我不会真的欺负人
看到乱石堆里涂庆川面目全非的脸,李顾下意识捂上了纪寒星的眼睛。跟在村长身边这么久,他明知村长说的话是假的,可看他说得那样笃定,李顾反而疑惑起了自己的判断。纪寒星很乖地站定了,任由他遮住眼睛也不挣扎,长而密的睫毛轻轻刮搔着李顾的手心。纪知青看到,示意李顾松开手,李顾犹豫了一会儿,拿开了手却把纪寒星护到了自己身后。
很多年后纪寒星都记得这一幕,那是他后来的人生里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在死人面前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肯叫他看见一点不美好之事,一个要他旁观了一场死别,敦促他成长得快一点。
老村长在那条被毁掉的路上站着,李顾觉得他的情绪应该快要崩溃了,可是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指挥着众人一同刨出涂庆川,中途连饭都顾不上吃。晚上回去李顾打了热水来给他泡脚,小声问他要不要抽烟,老村长没答话。李顾心里更打鼓了。他有满肚子的话想问,但又不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