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15)
出去倒水的时候恰巧碰见兔子奶奶带着涂玉明过来,他引了两人进门,村长刚刚泡热乎了脚正给自己套上袜子。老太太一句话没说,先从兜里摸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张钞票,她比刚听闻噩耗时无助又凄惶的模样好了很多,钱递给村长,用手戳着自己心口说开了:“我,糖尿病,没办法了。庆川不要我就这么拖下去,让我治,跟我说他出去找钱,让我别操心。我没想到他找的是这个钱。我老了死了不要紧,想要活着反而害了年轻人。那么多人跟前,我没这个脸,我也怕玉明将来在村里没办法立足,但我良心上受不了。家里还剩这些,不知道够不够补上那些石料钱。”
村长一直沉默地听她说完,数了数布包里的票子,抽了一张面额最小的下来,把剩下的塞回去,递给了她:“就当已经补上了。”
兔子奶奶眼里突然涌出泪来,要给他跪下,村长一把拉住了她:“不用这样。往后生活可能要辛苦一点,玉明这小子,还得你带。”
兔子奶奶看他不受自己这一跪,便要涂玉明给他磕头,涂玉明楞楞地照做了。他用了很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抱着个涂庆川给他新买的足球有点恍惚。前不久他才跟涂庆川一起在院子里踢球玩,他得到了一个崭新的足球作为过年的礼物。可是这么快,陪他踢球的人就不见了。涂庆川还告诉他要好好学写字,可是他甚至没来得及学了写给他看。
纪寒星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小年夜里他给兔子奶奶的酥糖她不吃,她不能再吃糖,家里掏不出给她做透析的钱了。很快就是大年夜,一个青壮年的故去给小山村蒙上一层阴影,但年总归是要过的。时间就是这样一路浩浩汤汤向前走,任何人、事都不会让它停下。有人被它丢下了,它也不会在意,时间是不懂回头的。
那一年纪寒星送给涂玉明家里的春联没用上,他家贴上了白色的对联。
李顾认真地想了想,他开始体悟到,贫穷是会吃人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努力读书,做完家里的活儿就跑到纪知青家里去做题,有不会的就及时问。乡下对于小学生的要求不高,算术凭着理解能力还是会做的,主要是识字问题,还有读书时乡下的口音,纪知青对此要求十分苛刻,让他早晚跟着广播朗读,彻底纠正了李顾一口自带地标的普通话。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除旧迎新。一盘鞭炮里总有那么一两粒是没烧完的,山里小孩喜欢捡来再点着了听个响。李顾带着纪寒星去给兔子家送吃食的时候,路边恰巧炸了一颗小鞭炮,纪寒星被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大大的,拽住了李顾的衣角。他表达害怕的方式总是很含蓄,不肯直接说出来。李顾顺着鞭炮扔来的方向看过去,恶作剧的小孩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这件事可给李顾气坏了,路上再见到拿着劣质打火机准备点炮仗玩的孩子,先一步冲上前去,把东西抢了过来。他一直以来占了一个山大王的头衔却还没真的当过恶霸,这次冲冠一怒,竟然觉得有几分痛快。把没收来的小管鞭炮都扔进水坑里浸透了,有小孩子不服气找他理论,李顾挑起一边眉毛,不耐烦地恐吓:“玩什么玩,炮仗是能玩的么?就你这小胳膊,一不留神能给炸没了。一口气歇了啊,再哭给你把炮仗绑屁股上,送你上天信不信?”其余孩子面面相觑,瘪着嘴去找家长告状了。
纪寒星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走,李顾想了想又跟他说:“刚才是开玩笑的,我不会真的欺负人。”
纪寒星对他笑了笑,眼神里的意思是“嗯,我知道。”
你会来送我吗?
李顾私底下很为兔子犯愁,但他没跟家长说过,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问纪寒星:“你说这可怎么办呢,兔子怎么办呢?”年少失去父母这种事总是让旁观者无比心碎,好像失去护佑的幼苗就长不下去似的,但真正失去庇佑的那些孩子,最终也还是要靠自己慢慢长大。
纪知青找兔子奶奶谈过一次,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来涂玉明也加入了他们的读书小队。李顾原本见到他就觉得有点难过,始终克制不住要用同情的眼光去看他,后来转念一想,他自己就是个没爹的。纪寒星呢,纪寒星也没爹。缺爹三人组一拍即合,每天一起读书写作业,倒也是另一种圆满。
涂玉明的加入让李顾更有斗志了,念书这件事,他一直以来都被纪寒星碾压,一点兄长的尊严都找不到,涂玉明来了之后,可算有个给他垫底的。大概每个班上的倒数第二名都会对倒数第一怀有这种不可名状的感情,有了一个更不长进的衬托着,李顾终于找回一点颜面。他发展出一个新的爱好,没事就当着纪寒星的面辅导涂玉明,反正兔子水平最差,也听不出对错,只管一股脑接收了,懂与不懂那都是后话。
李顾每天大量地吸收新东西,疯狂地背课文学习生字,只管把自己当作一个容器,拼了命地把一切能看到的东西往自己脑子里塞。某天交完作业之后,他有些忐忑地站到了纪知青跟前,问他自己考学这件事能不能成,纪知青不动声色打量了他两眼,终于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露出一点笑意,说可以,这下去镇上学校当个倒数第一一定是没有问题了。李顾绷了许久的劲儿一下子松了下来,能当倒数第一,说明肯定是能考上的。纪知青对于他过于豁达的脑回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也不是不为他开心。
事实上纪知青真没想到他肯下这样的功夫,插班不用考试,纪知青是为了吓唬他才给他定了个高的目标。
李顾的事情解决了,剩下的就是送纪寒星走。他的寄宿学校二月上旬开学,需要跟纪知青提前一周离开,去办理相关的入学手续。李顾面上不说,每天回去偷偷看看日历,也知道城里就快开学了,他心里堵得慌。李顾不太舍得纪寒星,他觉得纪寒星可怜,一个小娃娃,没爹也没见过妈,唯一的监护人要把他送走去读寄宿学校。李顾担心他寂寞也担心他的安全,怕他这么个面粉捏出来的人被欺负。两人一同从那变态手底下逃出来,算个生死之交,就要这么分开了,真让人心里憋屈。
李顾原先是个没开窍的人,是纪寒星的到来,带给他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李顾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好像人在抬头看星空的时候,那些明亮而遥远的光点,是看得见的,却又说不清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纪寒星一走,整个宁川又好像变回了灰蒙蒙光秃秃的样子,跟这里让人绝望的长冬一样。但李顾不全觉得这是一件坏事,他也要去镇上读书了,他的人生刚刚开始,未来也会有很多种可能。
两个小朋友都默契地没提起要走的事情,终于数着日子是真的快了。李顾先没沉住气,忍不住问纪寒星:“你哪天走?”纪寒星歪头想了想,掰着手指数,笃定地说是九号。他表现得始终很平静,李顾看他这模样,突然不好意思暴露自己没有他冷静这件事,于是假装也冷静地点了点头,只搁在心里过了一遭。
他这边转身要回去了,纪寒星突然叫住他:“哥哥,你会来送我吗?”
李顾冷静不起来了,很大声地回了一句:“会!”
李顾回去拿铅笔在那一天的日历上做了个大大的记号。九号,是不能错过的,他还有几天时间,七号蹭别人的车去一趟镇上,过年的时候村长从手指缝里漏了一点小钱给他,他一直没舍得用。他想给纪寒星买一些礼物。
……
纪寒星也是突然知道自己要在七号走,纪知青大概知道他得去跟这里的小伙伴道个别,特意给他留了点时间。小孩从起床得知要今天走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对劲,穿好衣服急匆匆从屋里跑了出去。纪知青不明所以,昨天小卖部的人过来让他接电话已经很晚,纪寒星早已经睡了,所以没能及时告诉他。这件事对大人小孩来说都极为仓促,纪寒星一路小跑到了村长家里,发现门从外面扣着。跑得太急呛了一口冷风进去,他有点喘不上气,狠狠吞了吞口水又立马拔腿往村委会的方向去。在那里找到了老村长,才得知李顾进城去了。
从宁川进城一趟,不到天擦黑都回不来。而想要进城去,势必得中午之前就走,无论怎么算,他们都见不上面了。
纪寒星抿了抿嘴唇,把纪知青收拾到行李里面的他的练字本拿了下来:“我可以把这个留给李顾哥哥吗?”
那是纪知青的父亲手写的字帖,纪知青和纪寒星都是跟着他学写字的。纪知青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狗东西,像个人样子了
那一年李顾回来没有找到自己的小星星,他给他买了糖果和新本子,但都没有机会送出去。他最初心里有过幽怨和不甘,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时间冲散,只剩下纯粹的念想。
纪知青回来之后,李顾被要求做了两张像模像样的试卷,之后得到消息他可以去镇上初中插班了。这是他过往人生里面十分了不起的一桩成就,让村长高兴得在晚饭时拿出了自己舍不得喝的酒。从前村长每次馋酒的时候都不舍得碰这个小酒坛,说是存着等李顾娶媳妇那天喝。李顾当时没什么文化,没咂摸出来哪里不对,后来反应过来他这辈子都被纪寒星压了一头,说不定也有这倒霉催的老头给他存“女儿红”的一份贡献在。
酒依旧是不舍得大口喝的,村长用筷子沾了两滴,又宝贝似的放回去:“这才是初中,不喝多,等考上高中了我来一口,等你考上大学我就喝一杯。”
而李顾自己只是松了一口气,好似所有力气已经在过程里用光,人事已尽,后面的结果反而得靠老天安排,已经和他本人无关。
老村长在他临走前几天照常忙自己的,并没有对这狗东西表示出什么不舍。临行头天晚上他扔了李顾两套新衣服和一双新鞋,李顾问他好多钱,老村长鼻子翘得老高也不跟他讲:“问这个干什么,问了你给我?”李顾觉得自己操着一个一家之主的心,苦口婆心道:“我长得快,不要那么多新衣服,你用钱地方还多咧。”老村长踹了他一脚让他换上试试,李顾揉着自己的屁股蛋子,感觉没有得到对一个文化人儿应有的尊重。
他把两身衣服抖落开来才发现风格迥异,其中一身是老村长托人给买的,很不幸这位老村夫不咋见过文化人,于是把纪知青当做最高标准,托人给李顾做了一身差不多风格的。大一号的白衬衫未经熨烫,皱巴巴贴在李顾发育不完全的小身板上,如果不是颜色还算得上新,任谁看了都要觉得是从上一辈那里继承过来的。另一身运动衫有了超出村长理解的好品味,大概是买的人想法很奢侈,没有放着尺寸买,刚好合身,穿上就抖落出二两逼人的青春气。老村长哼哼了一声,捏捏李顾的胳膊,又拍拍他后背,把他前看后看,活像检查圈里牲口的长势。检查完毕老村长挑剔地得出结论:“狗东西,像个人样子了。”
而后他看了李顾许久,替他把压到衣服里的领子拉出来:“还得是你纪老师,这身他给你买的,你可长慢着点,不然明年就穿不了了。”李顾低头不语,好半天才低声讲:“那我要去谢谢他一下。”村长撸了一把他的狗头:“你少犯点混就行,你纪老师没让我告诉你。”李顾把没送纪寒星走这件事算在了纪老师头上,大概他心里确实不藏事,不满表达得不够隐晦,让人看出了端倪。
李顾收拾好自己的小破包,包很小,衣服塞进去肯定会皱,但这不影响李顾以豆腐块为标准把衣服整整齐齐叠好。他行李中最珍贵的东西是纪寒星留给他的那本字帖,被用塑料袋规整地包上,熨帖得像是覆了一层光亮的膜。
他走的时候还蛮早,山里雾气未散,倒春寒的季节,连太阳上班都不太积极。村长没来送他,他比李顾更早就进了城去要今年的补贴款了。李顾在灰蒙蒙的清晨里回头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见小路边上戳着个人影,李顾认出那是纪知青,只有他会站得这样挺拔高俊,像这个风沙常年的地方一棵不会弯腰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