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45)
说完这番话的李顾,是真真正正养了他八年的人,纪寒星被他说得心里发酸。可越是这样,他越不敢松口了。
他几乎能猜得到,如果他跟李顾说了自己的打算,李顾大概宁愿死在自己跟前也不会放他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李顾想让他有平安顺遂的一生,可他生来……就是带着原罪的啊。他是毒贩的儿子,他被没有尽头的噩梦纠缠。他如今在人世间的平安幸福,都系于李顾一人身上。他必须要去解决掉这些噩梦,然后才能回来,心安理得地,跟他的哥哥在一起。
纪寒星与李顾沉默地对峙,而后他那张表情不明显的脸露出了一个稍显凉薄的笑容:“李顾,你不是我亲哥,你知道这件事吗?”
李顾愕然。
他曾经觉得自己有一颗坚不可摧的心脏,而纪寒星只是拿出了一把轻而又轻的小锤子,就那么一下,在顷刻之间,使他的心脏被击得粉碎。
纪寒星又回到无所谓的神色来,好像什么不愉快也没发生过。他说出来的话却剜着李顾的血肉:“别管我了,我就想这样,出了事也不算在你头上。就这样吧,别招我烦你。”
纪寒星说完走了出去。
李顾呆坐在大床上好半天没回过神。他感受过生活的很多种痛楚,却没想到还有一种痛楚是这样的。就像是走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迎头被敲了一记闷棍,当时的第一反应不是呼痛,而是发懵。
他后知后觉地想,终于有这一天了。
他其实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当纪寒星的哥哥,他不过是个长在山里的文盲小子。纪寒星那时候跟他能玩在一起是为什么呢?大概那时候他不会说教,不会去讨纪寒星的嫌。后来呢?后来纪寒星身边没有其他人了,这才给他捡到一个宝贝弟弟。他早该明白,如果命运没有在某一刻给出这条神奇的交集,他很可能此生都不会认识纪寒星。纪寒星也不会低头多看他这个乡下小子一眼。
但到底是不甘的,李顾以为他们会像这样相依为命很久,可他没想到这个表象破灭得如此之快,纪寒星还没有到结婚生子,就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李顾的心脏在震惊、愤怒和失落之间来回滚,最后只剩下了一种空落落的情绪。那颗心瞬间被剥得家徒四壁,哗啦啦地漏着冷风。他在卧室里呆坐,直到涂玉明回来才动了一下。
涂玉明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忙问怎么了,李顾半晌摇了摇头。
涂玉明都急了:“哎哟我的李老板哎,公司有事找你签字呢,您这么一下午电话都没接?”
李顾稍微回过点神,问他看到纪寒星没有。
涂玉明诧异:“没有啊,他都考完试了,不是应该在家吗?也对,星星人呢?”
李顾着急忙慌去找自己的手机,按下给纪寒星设置的快捷键。
拨通之后对面接电话的却是康树仁。
李顾声音几乎变调:“怎么是你?”
“哦,李顾啊,”康树仁声音中气十足:“星星来我这里了,他不是放寒假了么,我也有休假,刚好带他去个地方玩,你就放心吧。”
拂
纪寒星就这么离开了家。头两天涂玉明还不觉得有什么,后面才觉出味儿来,问李顾他们俩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李顾对这位人形IE浏览器已经说不出话来,搁平时他肯定要取笑涂玉明反射弧长比赤道,但现在他没有心情。
纪寒星的转变让他困惑也让他心慌,他不知道纪寒星在康树仁那里玩得开不开心,过得好不好,他也不敢去问,怕再讨了纪寒星的嫌。要是让李顾自己说,跟康树仁那么个人有什么可玩的?他平白往哪家店里一坐都像是个来讨债的,再好玩的地方也不能跟他一起去。而且康树仁看着就根本不会照顾人!可纪寒星宁愿跟康树仁出去都不愿在家里看到他,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他又想纪寒星明明是喜欢他的,那个吻不是他的错觉。为什么喜欢他,又要拿话来伤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是这样表达感情的么?
这件事多的是不可与人言之处,李顾连告解都无门。他只能自己把那颗被揉碎的心脏慢慢拼接起来,再恍若无事地去扮演他的李老板。
李顾如此消沉了几天。说也奇怪,纪寒星在家的时候他经常找点事情让自己不用回家面对他。现在纪寒星跟康树仁走了,他倒是每天再晚也要回来,躺在他们那张大床上睡着。但整夜也闭不上眼,乱糟糟地想很多事情。纪寒星在他跟前的时候他脑子是糊的,现在人走了,倒给了他一个机会去好好想想。
他胸腔里有种懵懂又呼之欲出的东西,这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炙烤着他,逼迫他去好好审视跟纪寒星之间的关系。
他想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纪寒星早就悄悄长大了,他却一直没有习惯把对方当做一个男人。他总是忍不住去照顾对方,把纪寒星当做一个小孩子,去打理他的每一件生活小事。李顾自诩不是那么婆婆妈妈的人,有时候自己也活得糙得很,可他控制不住自己要对纪寒星更好一点。
想把一切好东西都捧到他面前,想一直用哄的,不吝惜跟他把好话说尽。
可突然有一天纪寒星不需要这些了,李顾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
纪寒星是一个光点,出现在他最早的生命当中。那小小的光亮指引着他去成为更好的人。在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这颗光点有时候是心头的一簇火焰,足以温暖长夜,有时候是头顶的一颗星星,让他提起一口气去看未来。李顾意识到,他没有办法接受有一天他会失去纪寒星这件事。
他试图从一个宽容的哥哥的身份去考虑,就像他从前认为的一样,他对纪寒星的好是不求回报的,将来纪寒星有了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他了,他也应该当一个自觉的长辈,不去打扰纪寒星。
他从前就是这样想的,可现在呢,纪寒星只是一句重话就让他快要死掉了。他必须对自己坦诚,他其实没有办法接受纪寒星有一天不再需要他,没有办法接受纪寒星有一天会组建一个跟他无关的家庭。只要稍微动一动这个念头,就快要折磨死他了。
他们在漫长时光里长成了彼此的一部分,李顾无法再说服自己,去做一个沉默的懂得放手的人。
他翻身起来,打开手机,给纪寒星的号码发了一条消息。
“星星,你还好吗?你那里天冷不冷,哥哥很想你。”
发完这条他自己面皮发烫,可是一直堵在他胸口的憋闷之气终于消散了。明明他才是把纪寒星养大的那个人,没有人可以比他对纪寒星更好了。他有资格。
另一头。
深山里一到晚上就会格外寒冷,纪寒星裹紧了身上的军绿色被子。紧急集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他一开始为了方便都是和衣睡。后来发现不贴身的作战服穿着睡觉太不暖和,只好把外衣脱下来,整个人钻进被子里。
连日的训练让他的身体疲惫到了极致,精神却意外地很好。纪寒星的灵台一片清明,他甚至可以想起很久之前的发生的诸多小事。
都是关于李顾的。
他怕自己手上衣服上沾到汁水,用手托着给自己喂柿子吃。现在又是吃柿子的季节了,一个微微的笑意出现在他脸上,叫这张年轻而英俊的脸显得更加生动。他很想李顾,也想念家里那张柔软的大床。
他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其他冬天,那时候家里很穷,李顾又不敢买质量差的暖水袋。就每次呵气在手心里,先把自己的手搓热了,然后去捂纪寒星的脚。
如果一个人曾经得到过很好的照顾,就很难再离开。他被李顾捧在手心里长大,无法忍受与他任何一种形式的分离。
他出来之前说了很伤人的话,也不全是因为情势所迫。他希望李顾能看得清,他们不是真的亲兄弟,他对李顾有野心,也有欲望。这是男人对男人的感情。
连日的高强度体能训练使他压力很大,纪寒星打开了存在手机里的李顾的照片。不甚清晰的像素勾勒出他熟悉和爱慕的那个人,在这冬夜的狭小房间里,关于李顾的每一寸想象都使他浑身发烫。他抚上自己的敏感之处,目光落在手机里的照片上,发出低哑的喘息。
然后手机亮了,是来自李顾的消息。纪寒星瞳孔骤然放大。
在基地保留手机是不合规矩的,但康树仁没有收走他的。康树仁说他随时都可以放弃,只要手机跟他说一声,他就会开车过来把他接走。纪寒星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中途离开,不过他没急着表决心,而是默认留下了手机。他知道,手机那头,还有一个李顾。
他在训练中被折磨到死去活来,可是少年人没有屈服也不会放弃。这个一头金发的少年,成了校场上一簇金色的火焰,用他一次次扎实的表现烧尽了所有偏见和不信任。
而唯有纪寒星自己知道,一开始让他咬牙坚持的是仇恨,每一块靶子中心他都能想象出老黑的脸。可在他筋疲力尽之时,脑海中出现的是李顾,他必须得好好的把这件事做完,因为李顾还在家里等他。
本来就是我的
涂玉明从小时候就是个兔牙,山里小孩都管他叫兔子。涂玉明有点为此自卑,不过别人这么叫他,他就憨憨地应了。他爸爸说等有钱了会带他到城里去,到大医院整牙,这样他以后就有一口整齐漂亮的牙齿了。结果他只等到了涂庆川的去世。
涂玉明渐渐长大,他知道这兔牙有点不好看,可家里也没有闲钱能给他整牙了。
等他到了城里读书,不太愿意跟城里同学说话,怕自己一张嘴就会被取笑。但不是没有人看出来的,他们问他,你怎么跟个兔子似的,那你吃苹果的时候怎么吃?是像这样,一路啃过去吗?对方说着,做出兔子啃萝卜的模样来,未必有恶意,但滑稽得让人发笑。
涂玉明不想扫兴,也就憨憨地跟着笑,是把嘴巴抿起来的那种笑,让人看不见他的牙。一个人回家的路上他会失落一会儿,等他回到小院又什么都不提了。李顾照应他已经很辛苦,他不敢再给别人添麻烦。他想以后要努力赚钱,等有钱了就去整他的牙。
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很漂亮的姐姐,他知道当时女孩子都流行那个什么离子烫。漂亮姐姐的头发黑长而柔顺,直直地坠着,如同一匹上好的绸缎。
兔子不好意思在她面前露出自己的兔牙来,他最开始没敢打招呼,只能笑得很腼腆。小闻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咦,你有兔牙,好可爱啊!”
涂玉明惊得睁大了眼睛,然后他突然就释怀了。
他当时虽然上着初中,年纪却是不小了。见过小闻之后,他开始有自己的少年心事。
涂玉明在学业上天资平平,出来之后进了李顾的公司。他是个踏实靠得住的,李顾交给他的事情他都能做得很到位。涂玉明自己也比任何人都有干劲儿,他已经想好了,他现在条件不算好,可是他会努力,他要在城里买个房,到时候才能有底气跟小闻说他喜欢她。
冬天来了都想吃热乎的,小闻之前随口说了一句喜欢一中门口的鸡蛋饼,不过那地儿离得远,小闻生意忙起来就不能去吃了。涂玉明就起得很早,排队先把鸡蛋饼买上,然后骑飞车送到小闻店里,保证饼还是热乎的。
他就这么三天两头去一趟她的美容院,每次去都带点什么吃的。小闻店里的人都认识他了,有小姑娘一见到他就揶揄地笑,说:“涂老板,你怎么又来呀?”涂玉明不擅于和小闻之外的女性说话,憋了好久憋出来一句:“门口老太太卖的枣儿卖不完,我怕坏了。”店里小姑娘又笑他:“那是卖不完才给我们老板娘的呀?”
涂玉明有点慌:“不,不是的,新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