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22)
他这么一喊,班里其他人像小树苗似的,唰唰唰齐整整站了起来,同声同气地拉长了声音:“老——!师——!好——!”
许寄文没有立刻喊“坐下”,他在看。看这个教室里的每一个孩子,每一张脸。过去的那个学期他没有叫过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们不是他所有失望的来源,只是不巧成为了他心灰意冷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他抗拒认识他们。但其实呢,许寄文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些孩子的名字和脸,他早就记住了,他甚至知道哪一个人偏哪一科。他没有刻意去做这件事,这只是他的本能。
底下的学生也都看着他,再愚钝的人也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一些有重量的东西来,他们没有闹腾,站得笔直朝着讲台的方向,朝着许寄文。
许寄文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或许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发现他的嘴唇在颤抖。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慢开口,从第一排的第一个学生开始点名:“李高,坐下。”
“张文远,坐下。”
“苏溪,坐下。”
“李顾,坐下。”
……
直至最后一个学生。
这一场早该发生的相互认识,终于在这个时候,对彼此有了交待。
这厢师生关系好起来,七班也孵化出一点蓬勃向上的学风。不说人人向学个个争先,至少比起从前也算改头换面了,态度之配合叫各科老师都不敢相信。就连程勇、余威一干人等也开始纡尊降贵地交作业。一时间任课老师心情复杂,收不到作业和收到学生仿佛便秘一样憋出来的作业,到底哪一个更令人惆怅?后排那些个男孩子写出来的题目,看得实在叫人心酸,仿佛是个好客的穷亲戚——一无所有还要拼了老命拿点东西出来。
果不其然,期中成绩一下来,师生一齐被现实劈头盖脸嘲讽了一顿。纸面上的成绩并没有因为这突然生长出的集体荣誉感而变好,唯一一点进步是没有一个交白卷的。可江湖规矩,白卷不算在平均分计算范围内,正因为程勇一干人的不抛弃不放弃,编也要把试卷编满的集体荣誉感,成功将本来就可怜的平均分再次下拉了一个等级。
面对坐得更稳的倒数第一之位,七班终于知耻而后勇,在学业上奋起直追。
到时候就知道
先前七班总体倒数,但李顾考得不错。虽然是“矮子堆里拔个高”的那种不错,也足够他高兴好一阵。他给村长去了电话说这事,还说他的特困补助下来以后就不要村长再给他钱读书。老村长也开心,打算今晚回去再打开那瓶酒喝两口。李顾没有多问村里最后有没有拿到补助款,他只是把电话举着贴到嘴边,很轻很坚定地对那头讲:“我会出息的,以后赚钱了给你修路。”
一晃就是真正的夏天了。
李顾再次去纪寒星的学校前,学会了提前给他学校打电话同他说好时间。他从上次赚来的钱里面拿出一块,坐上了一趟车,是很普通的班车,可是隔着玻璃看到城市的街景在眼前飞驰而过的时候,李顾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新世界。成长是骨头一点点被拉长,眼界一点点被打开,很少的一点点积累在一起,最终脱胎换骨,变出一个不一样的人来。
天气渐热,纪寒星的学校换了制服样式。白色的短袖小衬衫和黑色的西装小短裤,穿在纪寒星身上怎么看怎么标致可爱。李顾带他去喝冰汽水儿。瓶子拿出来冒着这个季节难得的寒气,嘬上一口,从喉咙到胃里都舒泰地凉上一阵。纪寒星的手指很细很白,握住瓶子久了被冻得发红,李顾瞧见后从兜里摸出一条手帕来,仔细将瓶子包好再递回给他。纪寒星得到了细致的照顾,很承他这份情,笑起来眉眼弯弯格外漂亮。
小朋友嘬着吸管问李顾宁川的夏天好不好玩,李顾想了半天,他在那里待了十几年,早就没有好不好玩的概念了,都是生活而已。李顾说漫山遍野都会开花,还能下水捉鱼,就是蚊虫比较多。他问纪寒星:“你招不招蚊子啊?”纪寒星露出有些烦恼的样子来,说招。他长得白嫩,皮肤又薄,被叮上一个包就会肿得吓人。从前住在纪爷爷家里,因为楼层低,一到晚上有驱不尽的蚊子,纪爷爷会整宿给他打扇。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李顾陪他一起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因为今年再也不会有一个老人整晚给纪寒星打扇子了。
半晌,他哄纪寒星开心,说放假你是不是还会回宁川?到时候让兔子奶奶给你做个驱蚊的香包就不怕了,哥也能给你打扇子。这话不问,答案也明摆着,纪寒星只剩纪知青这么一个毫无血缘的亲人,放假当然是要去找他的。
纪知青不打算再回城了,他大有此生都要在宁川终老的意思。山里不放暑假,至少在他来了之后是这样。那些孩子一个个已经老大不小,文化水平跟不上年龄增长,纪知青替他们着急,跟村长一商量,决定课程要不间断地上。这对他来说也意味着不会像其他老师一样有寒暑假,学生回去之后他得备课得改作业,所有基础知识教育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老村长于心有愧,他心知这不是个好差事,纪知青随时可以出去,选择更体面的职业和生活。但纪知青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只管做眼前事。
宁川慢慢形成了个规矩,这里的孩子如果去读书便罢,如果想要出去打工,至少要先在纪知青这里读完三年,女生尤其。
对于又能跟小朋友一起回去过暑假李顾是开心的,对于少年人,对学习有热情和盼着放假毫不冲突。
他最近在学习上勉强开了几窍,很有些献宝的嘚瑟劲儿,又偏得在纪寒星面前装出个波澜不惊的哥哥样儿来,于是表现出来有些扭捏:“星星,我,我觉得,我能学出个样子。”纪寒星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他,却是很捧场,用力点头,清脆地“嗯”了一声。他俩一合计放假时间,发现李顾他们学校比纪寒星的学校还要早上几天,纪寒星要他先回,李顾道:“没事儿,我们放假还有老师阅卷,学校没那么快清人。我就多住几天,等你考完试了我来接你一起,省得纪老师再过来。”
这次李顾问纪寒星还要不要去吃鸡腿,他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能叫小朋友请自己吃,一定要把兄长的面子找补回来,纪寒星很机灵地摇头,拉着他去学校不远的小门店吃面条了。
遇上邵力是李顾没想过的事。但他在城里做工,这附近的工程又多,遇上也实属正常。邵力穿着灰扑扑的工装,裤子上散落着些发白的油漆点,整个人看起来却精干,带着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起在这里吃饭。一见到李顾来了精神,他坐过来问李顾要不要去做工。
“真不骗你,机会好着呢,你考虑考虑呗。”
邵力捎带看了一眼旁边小孩,觉得挺乖,随口问了一句是什么人。李顾没想细说,就讲是远亲的弟弟。邵力对纪寒星笑了一下,然后很阔气地一招手,让店主给加了一杯豆奶送他,之后便拉着李顾说事。李顾看看纪寒星,实际他更愿意和纪寒星凑一块说话,只是碍于同乡的面子,还是要听听邵力怎么说。小孩自己小口小口吃着东西,并未因为被冷落而流露出什么不开心,李顾这才稍稍放心,把他凳子挪到里面靠墙的位置,让他坐下继续吃。
“情况就是这样,我爸最近几个工程做得都不错,接的活儿也多了,你知道现在最大问题是什么吗?不是怕赚不到钱,就是缺人。”邵力飞快扫了一眼身后那桌埋头吃饭的几个男孩子,压低了声音对李顾道:“我爸说了,自己手底下带的人,还是要知根知底,从别处招来怕有问题。”
李顾吸溜一口面条,问:“你们村上不是挺多人嘛,你咋这么着急?”
这话正说到邵力痛处:“我也实话跟你说,你是不知道,村里像我爸这样的也有。现在摊子铺开了,各家都有活儿做,都在往城里带人。我们村就那么大,人都快被带得差不多了,所以我这不是来问你嘛,也问问你有没有其他能带出来的人。”
李顾小大人似的一皱眉:“你去我们那儿估计也没人,现在有规定了,宁川小孩必须读满三年才能出去。”
邵力嗤笑:“哪儿的规定,谁规定的?”
李顾对他这态度颇不赞同,可又觉得这个道理太大了,他一时半刻没法掰开揉碎了去跟邵力说清楚,于是低下头去再捞了一筷子面,声音也不大:“村子里嘛。”
邵力揽着他肩膀笑,根本没当回事:“你啊真是……这一旦有钱能赚了,你们村那个情况,哪家家长愿意放着一年万把块的收入不要,非让小孩去读书?”
两人观点对不上,李顾又耐不住性子想反驳,他刚要说话,眼角余光扫到纪寒星碰掉了筷子,于是赶先一步把筷子捡起来,又找店主拿了新的,借热水烫过一遍再给他递回去。邵力看看他带孩子的殷勤样儿,也不把话接着往下说了,他感觉到李顾对这事不是很有兴趣。
邵力一面觉得李顾有些可笑,或者还不到用可笑这么凉薄的词,就是一种不清醒,天真得有些愚蠢。读书有什么用呢,他跟李顾一般年纪,已经在他爸的提拔下带着两三个人的刷墙小队了。另一面看着李顾身上干干净净,他又有些羡慕,带着点微妙地想或许李顾只是懒,不愿出来做苦力。可他们一般地方出来的,李顾又有什么可骄矜的,哪怕拖上几年,最后还不是要跟他一样去卖力气么?
有小时候一起玩过的情分在,招安没成也没坏了面子,邵力吃完面带着他的小兄弟们走了。过了会儿纪寒星吃完,李顾给他擦嘴擦手。纪寒星这才开口:“李顾哥哥,你是在考虑刚刚那个人说的事情吗?”李顾说他不知道,他也不懂哪个是更好的,他还不够居高临下去评判人生选择。只是觉得许寄文有一句说对了,他没有把这件事做好,就没有资格怀疑这件事的意义。“等哥念到第一名吧,也许到时候就知道读书有没有用了。而且……我答应了纪老师,要读出个样子来。”
纪寒星笑眯眯:“我相信你可以。”李顾已经知道这位小朋友只是很爱捧场,但他依旧高兴,伸手刮了刮纪寒星的鼻子:“哥不会让你白相信的。”
附近确实做工程的多,他们出来这么一会儿就看到不少在挖路和造楼的,这意味着这个地带正在经历迅猛的发展,从基础建设开始更新迭代。李顾看了眼纪寒星学校里统一的深色小皮鞋,像从前每一次那样蹲下来朝小孩勾勾手:“走,哥背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李顾这时候还以为自己在纪寒星的人生里扮演的是模范兄长的角色……唉,年轻。
我错了
回去之后,李顾真正拿出了那股蛮牛似的劲儿在学习上。别的优等生可以用“努力”、“踏实”来形容,李顾却有种恶狠狠在念书的架势。倘若这些科目有灵性,大概也要被李顾吓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他就是这么憋着一股狠劲,成绩一路飙升。
许寄文对李顾的判断没错,李顾这么个基础,随便跟哪个城里孩子都比不了,他扫盲教育来得晚,甚至认识的字都有限。但他唯一一个好处,是很笨拙的努力,学过的都不会忘,只要是老师课堂上提过的,哪怕再边角料的知识点,李顾第二次遇到就会了。
这实在不算是很有天赋的学生,可当时的教育目的和评判学生的标准,说到底都只在围着书本打转,一张试卷能圈出来的考点也有限,恰恰合适李顾的“笨”。
李顾学得卖命,一方面他要给自己争一口气,另一方面是听说了许寄文去找各科老师碰了软钉子,他得给许寄文长脸。七班积弱,跟师资力量多少也有点关系。原本是老师不教,学生不学,一拍两散正正好。现在学生想学了,老师却未必都想教,想转变到一拍即合没那么容易。许寄文要带着这帮兔崽子学好,奈何人生残酷,首先这英语课的事就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