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3)
李顾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非常怕再写出一个残废字来招人嫌弃,手里拿着小棍在空中描摹了半天没敢下手。
纪寒星对于他的纠结一目了然:“不该让你先学‘寒’字,点本来就是最难写的笔画了。你试这个字吧,一开始写都是这样的。”
李顾蹲在地上看着他白皙的脸,因为天冷有点冻得发红,明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精怪模样,却懂事得让人心中蓦然柔软起来。他搓了一把脸,重新握好小木棍,仔仔细细模仿起纪寒星的笔锋走势,一竖、横折,再一横,又一横……笔画生硬却很努力。
纪寒星眼里染上一点笑意:“这个字写得可以,每次下笔之前多想想,纪爷爷说思考也很重要。”
李顾有些开心,一种令人鼓舞的振奋从他小小的胸腔里升腾起来,看着纪寒星写的“星”字和他写的“星”字并排站在一起,他喃喃念叨了一句,“原来星星这么好看。”
纪寒星没听清:“什么?”
李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来,撕开了展平,试探着问:“你能用笔把名字写在这里吗?我想回去再多练练。”
烟盒空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纪寒星打量了李顾一眼,李顾赶紧解释:“这是村长的,我看里面纸挺白的才留下来。”
纪寒星点点头,用小小的手托着下巴想了想:“行吧,我给你写。”
李顾松了一口气。
上次邻村邵家的小子在他跟前抽烟来着,还让他也尝一根看看,李顾对那股味道没什么向往,只是觉得他这么大的男孩子能夹一根在手里好像获得了某种魅力加成,还会给人一种成熟男人的错觉。所以这才偷摸着留了老村长的香烟盒,有事没事拿出来在那群小孩面前装个样子,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找机会真正尝试一下。
这事大概属于青春期男孩子的烦恼,李顾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这个有些叛逆也有些令他激动的想法,一根香烟好像让他站在了“乖孩子”和“坏孩子”的路口。
原本他更倾向于尝试一下抽一口是什么感觉,今天被纪寒星一瞪却让他心里那点小火苗很快熄灭了。
李顾说不上是为什么,他只是隐约知道,如果他跟邵家小子一样开始抽烟,星星大概是不愿意再待在他旁边手把手教他写字了。
纪寒星并不知道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李顾能想这么多事,他握着纪知青那支比他手指头还粗的钢笔,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纪寒星还没长开,一双眼睛在小小的脸盘子上尤其显得大而好看,睫毛也长。认真写字的时候有种令人不得不虔诚以对的美感。
李顾后来想,大概是从那时起,他粗糙蒙昧的内心里开始有了很多区分,纪寒星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的那把斧子,以一种近乎凌厉的漂亮和超出年龄的理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至此,他的生活不再是没心没肺混吃等死,而是泾渭分明觉出了好坏。
坐在地狱仰望天堂,他知道了天堂的样子,便不肯再草率对待自己的人生。
这个道理他十四岁的时候才懂,但是到底不晚。
李总每次去谈生意,总有人喜欢递上烟。李顾笑着摆手拒绝,“我不抽。”
对方必然是讶异的:“戒烟了?”
李顾微微一笑:“打小没抽过,后来家里那位不喜欢烟味。”
嗯,甜
夏季炎热而漫长,傍晚时候暑气稍微消退一点,李顾跟纪寒星一起洗过了碗,拉着手出去遛弯。李顾脸上那种老成持重的模样无缝切换成了一个活泼高兴的老无赖,原本两人的手松松地牵着,走了一会儿,李顾慢慢勾上他手指,两人十指交扣在一起。
纪寒星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翘起,问他:“你不嫌热啊?”李顾拉着手晃了晃,故作青春,回以一个“娇俏”的笑容:“不热!星星的手握着舒服。”“我觉得热怎么办?”纪寒星问。李顾眼疾手快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晃了两下:“给你擦擦汗,再继续拉上。”纪寒星终于没绷住,不加掩饰笑起来。
空气里面有栀子花的味道,花的香气是这样的,来去都无迹可寻,偶然撞见却有令人欣喜的清甜香味。
李顾对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走路的时候可以不自觉地从鼻子里哼出小调来。住宅小区私密性很好,李顾毫无顾忌地拉着纪寒星的手在这里晃来晃去,像一对再正常不过的情侣。
走了一会儿,纪寒星突然说:“昨天,我在学校附近看到邵力了。”
李顾倏地握紧他的手。
“他去找你了?”李顾眉头少见的拧了起来,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烦躁。
“没有,”纪寒星微微动了一下手,刚被李顾捏得有点疼了:“我在教学楼高处看到他在校门外晃悠,到下课时间人就走了。”
李顾也知道自己刚才失态,力道没有分寸,紧着给纪寒星揉了揉:“我前两天知道他出来了,没找着机会给你说。”
纪寒星问他:“你怎么打算的?”
他一用这种平静得看不出波澜的语气说话,李顾心里就开始犯怵,老老实实交待:“几天前‘兔子’来跟我提过这件事,问能不能给邵……给他介绍工作看看。”至于李顾同没同意,他没提,自然表示他也还没有决断。
纪寒星沉默了一会儿,李顾把他的手握得更牢靠又得避免捏痛他,一件小事做得跟个技术活儿似的,颇有点谨小慎微的意思。纪寒星感觉到了,轻轻回握了他一下才开口:“服刑人员重新进入社会有一定困难,你斟酌着帮一把也好。”
他一松口,李顾内心松快许多:“嗯,给找个离远点又稳定有人看着的,也省得他再走歪路。”
纪寒星神色平静,眼中温和不改。李顾拉着他往回家的方向疾走几步,纪寒星问他怎么了,李顾笑起来,“突然就觉得我命怎么这么好。”说话时贪婪看着纪寒星,纪寒星也深深朝他望过来,李顾凑到他耳边:“也突然特别想被你上。”
“你勾我,”纪寒星的语气危险起来,漂亮的青年浑身散发出拥有致命吸引力的荷尔蒙,李顾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发毛,多年锤炼出来的气场胆量在这里全然没有什么用处,纪寒星把他按在落花簌簌的树下面,倾身深深吻了上去,“李顾哥哥。”
这一句轻声细语的哥哥钻进李顾耳朵里,让他浑身酥软,毫无抵抗之力。一吻结束时,花落了满头,纪寒星认真又淡定地给他摘去头上的落花,神情专注得让李顾这种老油条也莫名有些脸红耳热。
以前总是他照顾纪寒星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的角色像是倒置过来,那个漂亮的小孩成长为英俊精致的青年,从他生命里一朵奇异的小小的花,变成一棵挺拔的可以遮挡风雨的树。
当年纪寒星刚被带去宁川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冷了,山里柿子比外面成熟得晚一些,正赶上这时候。
兔子是李顾同村的孩子,原名叫涂玉明,因为长了两颗迫不及待伸出嘴巴外面的兔牙,所以被小孩们起了这个外号。他家屋后有两棵长势特别好的柿子树,一到季节,火红地连成一片,老远都无法忽视的生机勃勃。
兔子他奶奶摘了熟柿子,早上摸黑从山路下去,去稍微繁华点的县城卖掉了两筐,预先留了一小篮子大的下来,让兔子拎着去给村长送点。
涂玉明抱着准备拿去上贡的东西,一路走一路被馋得不行。想着要是能偷偷拿两个就好了,吃掉几个篮子也没这么沉,自己还能尝点甜味。正要把心里的小计划付诸行动时,一个小石子飞了过来,李顾从高处山石上蹦下来:“嘿,兔子!你那么猥琐地盯着柿子干嘛呢?”
涂玉明老实了:“我就看看,天这么冷,别给它们冻坏了。我奶让我给村长送去的。”
李顾想了想:“行吧,那我帮你拎。”兔子只能眼巴巴把篮子递给了李顾,还得跟他道个谢,心里别提多纠结了。
半路恰巧遇到村长在给各家发东西,打了招呼,村长大手一挥,让他们吃几个然后都给纪知青送去。兔子得了村长首肯,迫不及待想对那篮柿子做点什么。李顾一个抬手,把篮子提溜得高高的,兔子蹦着都够不着,李顾说:“着什么急,等会儿有你吃的。”言毕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个兔牙小子往纪知青那里去,一路上王霸之气四射,吓得鸡都不敢近他身。
终于到了门口,发现纪知青家里没人在,李顾只能揣着手跟涂玉明一起等着。小兔牙第十八次把口水咽得震天响的时候,李顾终于受不了,不耐烦地努努嘴:“吃吧吃吧,挑个小的吃。”
纪寒星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兔子吃得一手加一嘴汁水的一幕。山里小孩都喜欢这个漂亮的新朋友,涂玉明一看到他眼睛就亮了,抓起一个急吼吼要给纪寒星递过来:“星星,星星,我来给你送柿子呐。”
李顾赶紧把这人拦住,在他把一手柿子水弄到纪寒星身上之前拦截了这枚人形武器。涂玉明心不甘情不愿被李顾抢走那颗刚挑出来准备献殷勤的大柿子,奈何武力值跟李顾相差悬殊,只能含恨嘬了嘬自己的手指,眼睛依旧巴巴看着纪寒星。
李顾嫌弃地瞅了一眼被自己抢过的柿子,一手粘腻汁水,也就个头还行,拉过涂玉明,不要脸地在他衣服上蹭了蹭。这才笑着招呼纪寒星:“来吃柿子,兔子他奶奶给的,村长让送过来。”
纪寒星迈着小小的步子走过来,十足富家小公子般的满分礼仪:“谢谢哥哥。”
他准备伸手接过柿子的时候,白嫩嫩的手指在李顾眼前一晃,李顾突然想起什么来:“你等下,自己手别碰,我给你剥。”仔细剥了柿子皮,露出里面汁水丰沛的果肉来,再一手托着下面递过去:“就着我手吃,别给滴自己身上了啊。”
纪寒星歪头打量了他一眼,眉眼微微弯起来,小声应了一下,凑过去,张开嘴巴抿了一口。
李顾突然就觉得特别满足,跟喂小奶狗似的,看到他吃东西也开心坏了。“好吃吗?”
清甜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纪寒星舔了舔嘴唇上沾到的汁水:“嗯,好甜。”
立规矩
老村长掰了一根生脆的树枝,在干得起皮的土地上皱着眉头划拉。看到纪知青走过来,他自觉地掐灭了自己嘴边叼的劣质烟。纪知青看了一眼他画出的意识流的东西,说:“想修路确实只有冬春合适,夏秋阵雨多,施工不方便。”
村长像小学生似的听他讲,恨不能把耳朵竖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是是,宁川就是这样的。所以我想趁现在组织一些人把路修起来,运气好能赶上过年边上的集市,还能给村里人添一笔小收益。”
纪知青没有直接去回他的话,把村长画的规划图图再看了一眼,又去看远远的群山,末了平静地指出:“那些山不行,秃得都没剩几棵树了,现在修了恐怕还是撑不过明年六月开始的雨季,泥石流会毁掉整个路段的。”
老村长把掐灭在地上的烟用脚碾了碾,嘴角不自觉地往下耷拉:“积贫积弱,杀鸡取卵,没办法……”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口气好像是从他这具皮囊的深处发出来的叹息,还带着让人心颤的回音。没办法,大概是别人对这个小村庄最多的评价,可是所有人都有权力这么说,村长不能。他不可以没办法,他必须从荒芜和困顿里面上下求索,为这个被世界遗弃的偏远之地找出一个办法来。
留在宁川的青壮年劳力不多,年富力强的都出去打工谋生,剩下来的多多少少有点毛病,组织出来的修路队乍一看过去像个老残联合会。村里也拿不出其他好处,只能给参加修路的人补贴中晚两顿饭。村长没让修路这件事影响村里面小孩子的求学,依旧是雷打不动,要他们全员到齐了去听纪知青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