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的都是假的(24)
冯君岩直白道,“演得不错,我觉得你有天赋,以后有想法的话多接接戏吧。期待下次跟你合作。”
宋以翔眯着眼睛听他们说话,心里笑开了花。他真没想到,这很可能不是老天给的一劫,而是一桩好事。他的脑子飞快地盘算着新的计划,想着一些他从未仔细考虑过的可能性,直到周景拿胳膊捅了捅他,示意李导来了。
李导又在机位前审了几遍,半晌走过来对着冯君岩点了点头,“这条过了。”
他又转向北河,“你再补几个镜头。”
哇,居然真一条过啊。周围也隐约响起了感叹声。北河站在树下小口小口地抿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安静懂事的样子印在周围一圈视线中,又在不少人心里获得了好评。
而所有人,包括周景和宋以翔,所有人是真的高估他了。
没有什么非常值得一提的天赋,也没有事先多少酝酿和努力,这真的真的是碰巧。
北河摸了摸树干,掌心贴着的是岁月的年轮,没有特效处理的现实中,他头顶的枝丫没有开花,只有枯叶。只是演一个失意的自己,谁不会呢。或者说,并不是在演,剧中人念着剧里的对白看着剧外的人,同样隔着雾,在等的人同样在远方。
要补的镜头是影片中后期,时惊同旁人在对话中提到这位少年的场景。妖魔被除,迷雾已经散去,来年春天的时候,画面中的少年依旧站在那里望向远方。
北河不用摆什么动作,但是镜头是从他的特写开始慢慢拉远的,头几秒的细节表情很重要。李导什么都没说,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站在一边。倒是两个副导演忍不住多嘱咐了几句,让北河放轻松,就像刚才一样,想象着自己在等人,看向远方……
拍摄再次开始。
北河望着摄像机所在的方向,周景站在机位后给他比了个打气的手势,宋以翔也认真地看着他。他视线稍稍偏移,却瞥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来者的身形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青黄不接的年纪正是最耀眼的模样。他挺拔,英俊,气质冷冽,举止沉稳,他跟一路遇上的工作人员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独自走到在一个不打扰别人又可以观看拍摄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北河。
而在北河眼中世界已经变得模糊,通宵到现在,体力和精神力已经快消耗殆尽。他其实发现了自己的不适,但眼前半边幻觉半边现实的奇妙感官让他着迷,他的视线自涣散又重新聚焦到了那个人身上,甚至浅浅地笑起来。
他动了动嘴唇,轻声念出了一个名字。
“卡!!卡!!!”
李导突然大喊一声,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刚准备喊一二三开始的摄影师愣在一边,被李导一把抓住袖子,“刚才那段拍下来没!?”
几台摄像机都提前开好了,李导检查了一遍,满意地卷着剧本直拍手。
“好,好,就用刚才那段。”
——于是,北河就这么无比飞速地,以一个超乎人预期的水平完成了拍摄。副导演也过来夸了他几句,又说刚才的片段要先看看后期处理,如果效果没有实景好的话来年春天他可能还要过来补个镜头。他点了点头,礼貌地道了个别。
和一圈工作人员客套一番的工作就交给宋以翔和周景了,北河径直走向了另一边。周南俞斜靠在树边,晨雾已经散尽,日光落在他肩头,空气也升温了不少。
“笑飞还在赖床吧,”北河软软地笑道,“你叫他来干嘛?”
“已经起来了,不过我们都没想到你会拍这么快。”
两人缓缓往回走,周南俞望着身边人有些困倦的眼睛,轻叹一句,“演得很好。”
北河笑了笑没说什么,而周南俞犹豫了半晌,又唤了一句他的名字。
“北河。”
“嗯?”
虽然疲倦已经写在了脸上,北河还是习惯性地睁大眼睛,仰着脸认真地看着他。周南俞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问,你刚才看着我的时候说了什么?
或者是……你在念谁的名字?
周南俞把视线移开。
“辛苦了,回去睡一会儿吧,等翔叔他们招呼好了我们就开车回去。”
北河没说话。等走到树林和场外准备区之间的一段少有人注意的路上,他才小声拜托道,“周南,我们先走好不好?”
在周南俞的记忆中,北河在工作期间就没提过这种额外的请求。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他反应了两秒,“先走?”
“嗯,笑飞不是开车来的吗?我们仨先跑吧。”北河小声道,“我想回家。”
周南俞没犹豫多久就说好。事实证明北河无心的决定还真碰对了运气,他们往回开了七八公里的时候宋以翔就打了电话过来,本来以为他是要骂人的,结果宋以翔一口一个赞叹说幸好你们跑了。
因为他们前脚刚走,后面贾钟和贾欣就来了。
这个名字让跑车内的气氛凝固了一瞬,还好北河躺在后座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楚笑飞疯狂翻白眼,周南俞皱着眉挂了电话。
回到颐都市区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楚笑飞看北河还在睡,小声问周南俞往哪开,要不要去哪吃个饭,周南俞还没来得及说话,后排北河冷不丁地开口,“送我回家吧。”
楚笑飞一愣,下意识先瞥周南俞的脸色。没想到周南俞也没多说,伸手给他调了个导航。
颐都西城区少有见过这样的跑车,一路上已经吸引了不少视线。车停在了小区后门,楚笑飞和周南俞也不太方便下车送他,北河压低帽檐,从后面抱着楚笑飞的脖子晃了晃撒了个娇,又跟周南俞说了声拜拜,就轻快地跳下车跑了。
从他前往玉山到现在差不多正好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的发生的一切就跟做梦一样,他的心情也起起伏伏,再加上现在……
他抬手一摸额头,烫的。通宵一宿到现在,刚才在车上不说补眠了,楚笑飞开山路那自带的脚法,他晕得差点没吐出来。一大早在山里吹冷风吸寒气,这时候不发个烧他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更对不起上天给他安排的苦肉计。
他站在了那扇门前,屋里没有任何声响。屋子的另一个主人从来不在客厅看电视,这个点也不知道在家还是在学校,北斗星也没有候在门后。但比起昨晚找了个借口匆匆挂掉电话的北河,现在的他反而坚定很多。就算刚才在南笑两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已经耗掉了他最后的力气。
——来看看我们还有没有缘分吧。
他没有按下密码开门,而是敲了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
屋里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
北河嘴角扬起了一丝胜利者的笑容,但只有一瞬间。接下来他就眼前一黑,头昏眼花地朝前倒去。
然后被抱了个满怀。
23.第二十三章 病症
二十四小时是可以过得很快的。
齐辰在图书馆待到黄昏才离开,22路公车的始发站在颐都西城区大学城的西南角,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要回市区的师生。一辆辆公车从总站发车,载着他们驶向庞大都市的各个角落。
齐辰上车的时候这辆22路只剩最前面的一个空位,他抱着书包坐下,公车晃晃悠悠地开上高架。郊区的天总归要开阔一点,虽然这两年也建了不少高楼,在这里的高架上还能看到一片完整的天幕。灰白色的背景上挂着一轮火红的落日,它在其他遥远的国度正带来刚刚越出地平线的晨光,很难想象这是同一个星球的同一个太阳。
公车上的所有人都在看手机,只有齐辰一个人在远眺窗外。下班高峰期,驶下高架后的几站里乘客很快多了起来,齐辰把座位让给了一个牵着小朋友的阿姨,站起来扶着横杆,任小朋友坐在妈妈腿上仰着脸,用单纯懵懂的眼睛好奇又仰慕地望着他。
这让他想起了在青叶福利院见过的孩子们,也同样有着一双双好奇又小心翼翼的眼睛。
是现在的人心太冷漠,还是孩子们所能捕捉到的善意太少,以至于他们在这危险的人世里收到一点点温暖就投以青睐,却不知十个笑脸里有七个是圈套。要快点长大呀,想这样告诉小朋友们,但后来谁都发现了,成长其实是一个残忍的过程。
齐辰自觉自己越活越冷淡了,两年前偶然发现的秘密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但其实和那件事无关,他只是一夜之间长大,饱尝冷暖,随后不知不觉筑起了防御性的铁壁铜墙。可是最近这些日子,每当他房间门被敲响,某个眼神明亮的小家伙探出脑袋来找他说话,或者是北斗星趴在他脚边朝他伸出爪子,拿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还是会变软的。
不是普通的心软,是变得很软很软,软到落日融化成糖浆,流淌进冰川碎裂的地方。
是种温柔的填补,也是残忍的侵占。
待他回到家的时候北河果然已经走了,齐辰往书桌前一坐,从口袋里摸出周景的名片,抽出书柜里那唯一一本杂志,随手夹了进去。他一个人所处安逸的空间此时变得有些无聊——他齐辰居然会觉得一个人呆着很无聊,齐美知道了绝对会露出惊恐的表情——都怪北河。
人都是会被惯坏的,在贪心的方面,谁也不比谁好。
然后在发现问题之后,人又容易陷入另一个怪圈:矫枉过正。
电话那头九点多钟的夜晚也是静谧的,北河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出来,像狡猾的小狐狸,又同时是单纯的小白兔。北河这个人不存在真伪,哪一面都是真实的他,最柔软的和最尖锐的部分并存,就这样以多情又凉薄的模样从聚光灯下走到齐辰面前,势在要将他俘获。
他就快被捕获了。
然后他听见自己对对方说:等你拍完戏跟周南俞回巍城吧。
他们能更好地保护你。
这是事实,事实都是伤人的,伤害还是双向的。没有哪个男人想承认自己很无能,也没有谁会把自己的心软拱手让人。齐辰这样说了,挫败感果然要比释怀更多。
电话那头立刻不说话了。
几秒钟的沉默被拉得漫长到不可思议,最后还是北河支支吾吾地说,翔叔叫我,我先挂了,然后匆匆结束了通话。
长痛短痛都是要痛的,这个道理是不是能说服所有人妥协。可当下一个午后,齐辰打开门接住这个全身烫得如火球一样的家伙,他立刻被二次灼伤了。
还是不想让他痛了,无论哪一种痛。
新生痛,生长痛,病痛,再往后衰老之苦,死亡与告别,生老病死是宿命,可是人的宿命还有很多种。
他把沾了凉水的毛巾盖在北河额头上,再去倒水给他吃药。这些他曾经受过的照顾都还回去了,可当他料理好一切,北河还是睁着困顿的眼睛望着他。
想说,你还需要什么吗?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门锁密码没有换,为什么要敲门?”
北河撇了撇嘴委屈道,“你不是要赶我走吗?”
你看,你看,他多厉害。
齐辰心里被北河软化的地方此刻正揪着疼,揪着指责他的绝情。他在床边坐下给他压好背角,轻声叹道,“……我没有。”
北河哼了一声,侧过身来怒视着他。齐辰不会哄这种病人,只能靠在他身边老老实实给他瞪着,守着他睡着。
北河的确睡得安稳,甚至还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额头抵上了他的手侧。齐辰把掉落的湿毛巾重新给他盖上,小心地拨了拨他的额发。就这样过了好久,北斗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窜进了房间,伏在地板上不吵不闹,安静地睡在两个主人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