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的都是假的(53)
久未问候。
以此答谢过去一年里对小辰的养育之恩。
没有落款,没有任何冗长的消息。短短几个字让齐辰呆在了原地,那双一向平静的眼睛里能看见冰川碎裂的样子,那里写满了震惊,震惊之后又是无从化解的茫然。
可他毕竟还是齐辰,他呆了一会儿,就把两样东西重新放回了纸袋里,然后沉默着抬脚朝楼上走去。重新打开家门的时候屋内依旧安逸,齐美也已经睡下,昏暗的客厅里落下小半边月光,被冻得生理性发抖的四肢缓慢地回温。齐辰放轻脚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暖黄色的台灯亮着,早就播完新闻视频的电脑已经自动锁屏,堆在桌上的书等着他继续翻阅,没画完的图纸草稿垂在桌角,一切都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
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齐辰在书桌前坐了很久,不知道多久,久到他有种马上天就要亮了的错觉。可是还没有,夜晚还很长,他重新把牛皮纸袋里的信纸抽出来,这回他留意到了背面写着的六位数字。多可笑的直觉,他几乎立刻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找一个24小时的ATM并不是难事,齐辰再次轻手轻脚出门的时候裹上了厚重的衣服,但怎么还是好冷。夜晚的长街上走过零星几个路人,有花了妆的姑娘踩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走过,有喝得肚子浑圆的中年男人互相架着胳膊大声说笑,有加班到现在的白领板着疲惫的一张脸急匆匆地拉开出租车的门,这城市将睡未睡,醒着的人其实很多。
可世界正常运作,为什么只有现在他觉得如此荒唐?
ATM机利索地把卡吞了进去,齐辰缓缓地按下那串数字。941107,是不是太没新意了?他漠然地站在那里,望着屏幕上显示卡内余额处的好长一串数字。
220万整。
所以说,真的是太没新意的数字了,还不如梁锋的888,土里土气,但直白到可爱。齐辰点了退卡,握住那一张冰凉的卡片,把手缩回口袋里,慢慢往回走。
齐辰常被夸理性冷静,但是有时候理性的本能会让人处于一种冷静到诡异的状态。如果今年一年220万,去年210万……按照这个逻辑,他很快在脑子里算出了一个数字。那并不是他们这种家庭里的孩子可以接触到的金额——不,从这一刻开始,“家庭”这个词也变得奇怪了。
凌晨三点半,并不陌生的时间,熬夜作图的时候也是动不动抬头就天亮,但是这晚的夜空黑得透彻,黑得像假的,黑得好像再也不会有白昼。齐辰轻手轻脚地转开门锁,落在客厅里的月光已经换了一个角度。该睡觉了,齐辰脱下外衣甩到椅背上,然后趿拉着棉拖走进浴室,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小辰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比你年轻时候帅多了!
三大姑八大姨中某个打趣的声音传入耳中,她们的脸变得有些模糊了,模糊到最后变成了齐美的脸。
啊?这是你哥哥啊,亲哥哥?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哇啊好羡慕啊你哥哥真帅。
“妹妹”的朋友甲乙丙,她们艳羡的目光也变得扭曲起来,混在镜子中,揉成了一团破碎的光。
齐辰又从自己的浴室里退了出去。
一家人共享的空间和物品真是太多了。出房间门左转往前直走到头,更大的一间带浴缸的浴室里,齐辰在黑暗中抽了两张纸巾,盖在女式卷梳上抓了一把。
后来破晓还是来了,齐辰睡了一个很沉很沉的长觉,并不存在什么彻夜难眠,他满足了他疲倦的身体的需求,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妇人在厨房里哼着小曲,中午的饭餐是昨天吃剩的,简单热一热就能上桌。齐美拎着书包回家,嘀咕着老哥居然还在睡,一边困得翻白眼一边在桌前坐下。一家之主这时候端着茶杯走出来,敲响了他的门。
“这孩子昨天又通宵看书了?”
“不是妈说啊,你看看你哥哥,你再看看你!”
“靠,我又怎么了……”
齐辰在混沌中睁开了眼睛,仿佛在深海中醒来,浮浮沉沉,终究还留着一缕氧气。他有条不紊地洗漱,穿衣,目光扫过桌上的牛皮纸袋,然后揉着眼睛迈出房门。
是个天气很好的一天,日光倾城。叽叽喳喳的女孩又忍不住吹起了自己喜欢的偶像,母亲教育她别不误正业了,父亲微笑着坐在一边盛汤,齐辰沉默着坐在一边,一切如往常一样。
如往常一样:他的确不爱主动说话来着,也不喜欢笑,不喜欢聒噪,会觉得别人认为有趣的事情无趣,所以一直淡漠着一张脸。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连他自己也觉得神奇。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我跟他们不一样?
也许换做别人会破口大骂,会厉声质疑,但齐辰不会,沉默是他的习惯,是他的盾牌,也是他最脆弱的部分。他是应该问清楚的吧,也许问清楚了就只是个婉转感人的故事,跟电影戏剧里的无二,并没有多少让人心寒的部分。
但是万一呢?
万一知道更多不比不知道要好,有时候无知才最开心,事到如今他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哥,你在不在听我说话呀!”
“嗯。”
——你知情吗?
“小辰啊,怎么光吃饭不加菜啊,嘶,奇了怪了你倒是吃不胖体质,你看小美这胳膊是不是又粗了一圈……”
“妈!!!!”
“不会。”
——你是知情的吧?
“小辰?”男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怎么在发呆?”
——你是主使吗?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但还是缓缓吐出了一个音节。
“……爸。”
男人看着他,“嗯?”
齐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很奇怪,他怎么都看不清眼前这位慈父的面庞。
“看到一根白发。”齐辰轻声道,“我帮您拔一下。”
又是牛皮纸袋,好像一夜之间全世界就只剩这一种文件袋了。齐辰从楼里走出来就近找了一间咖啡厅坐下,长桌前有一窝高中生正在闲聊,落地窗边被妈妈抱着的小孩子正在往玻璃上哈热气写字。他绕开了人多的地方,选了个相较安静的位置坐下,利索的把文件抽出来,越过密密麻麻的英语名词和数字百分比,他直接翻到最后扫了两眼。
综上,样本A(F)与样本C,D存在血缘关系,亲缘率:99.7%。
样本B(M)与样本C,D无血缘关系,亲缘率低于0.1%。
早知道数字是最死板也是最忠诚的,现在它又冒出了最热心又最狠心的内核。齐辰顿了几秒,面色如常地把文件收好,起身去前台点了杯热咖啡。他在店里坐了一会儿,充足的暖气使人不太想迈出去,特别是对于走出门也不知道要回到哪里的人来说。
这件事是这样的:一个你从未刻意信奉,但其实每时每刻都在珍视的东西,一个你潜意识里坚信,至死都不会出错的事情——现在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它是假的,是捏造的,是不存在的,是片面的是荒唐的。然后可以发散的东西就更多了,而它们偏偏都是负面又真实的存在:谎言,欺骗,隐瞒,所有能动摇人心智使人反胃的东西一股脑窜出来。坏情绪如洪水猛兽般袭来,没有机械一样能按照编程里“应该”怎样做来行走的人类生命,所以不管不顾地钻进牛角尖是太轻易的事情。
这都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能相信的?
奇怪的胆怯和自惭让他觉得新奇,他对还爱着的人们都会变得抗拒,而远离这种爱和仰仗就像让皮肉分离。
有那么几秒钟里齐辰是想打个电话给梁锋,甚至是齐美的。但是那份奇怪的理性又按捺住了他的这股冲动。他要说什么呢,不善言谈的他是没有办法用贴切适当的话来表述出什么的,更何况就算他可以,对方也不会懂。
——没有人能懂,没有人能百分之一百理解他的感受。除非有一个人经历过他经历的一切,拥有与他完全相同的人格,记忆,品性,思维方式……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是孤立的群体动物,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现实中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
所以他决定由自己来消化这种信仰崩塌的瞬间。
齐辰依旧如往常一样生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家中的父亲并未提起那封没有收到的快件,也不知道是不是门卫李叔打招呼的时候忘记提了,于是它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圣诞节的时候他平静地去考试,平静地答完卷子,然后,然后——
下雪了。
雪花洋洋洒洒地从遥远的天上落下来,城市被染白,噪音也被吞噬。根据分形几何的原理,一片雪花的周长可能超过地球直径,硬核的现实和软性的浪漫是在一起的。
无疾而终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被刺疼的人只有一个就够了,其他的不需要再戳破。
然后齐辰收拾好了行李,拖着箱子走出了那扇门。他跨过了一千两百多公里的距离,最终又停在了另一扇门前。拿钥匙使劲转才能打开的老式锁孔换成了密码锁的黑色玻璃屏,181206,嘀一声,他拉开了门,小旋风一样的身影总是能掐准时间,正正好好,稳稳当当地扑进他怀里。
“欢迎回家!”
那个人抱着他的腰仰起脸,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跟他一样孤单又勇敢的家伙,一直在努力地说着爱意。
这也是冬夜,离开春还有段时日,太过平凡的日子,他连日期都不记得。可是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秒,他突然释怀了。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自己本来的姓氏,但他还是有资格拥有一个归属的。他觉得他好像有勇气直视立冬之日了,他也觉得生日这天的确应该被庆祝,无论好的,坏的,真的,假的,无私的,自私的,他是可以拥抱这一切的,无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相。
齐辰恍然间终于走回了夜晚长街的这头,他目送走了过去那个时空独自远走的自己,然后跟还没来得及下雪的漫长冬天,无声地说了句再见。
“——因为我不是齐家的儿子。”
齐辰自嘲地扬了扬嘴角,望向面前愣住的男人。
多勇敢,多无奈,多自私:我依旧爱着你们,但是。
“所以由我自己来选择我的家人是谁。”
48.第五十章 饮酒
并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北河卷起毛衣的袖子站在水池前, 利索地清洗碗筷。空气还是一直静谧着就好了,他生怕碗碟碰撞的声音惊动了什么似的,熟练的动作中还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齐母在把余菜盖上保鲜膜再送进冰箱的过程中,止不住用余光观察他。最后在齐美拼命用眼神示意后,她轻叹着擦了擦手,转身回房了。
齐美快速地把厨房的小门拉上,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呼啦几下擦好厨台然后把抹布一扔, “北河你, 你别洗了!我来我来!”
北河顿了两秒才回神, 缓声应道,“……没事, 应该是我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这跟他把队友请到家来见齐辰的时候, 齐辰说理应自己埋单的性质不同。如果他只是客人,的确不用客气到这份上,但如果他是“上门儿媳”,这种礼貌就不为过。可偏偏他还悬在中间,不像是被认可了,也没有被明确排外。
他不敢有太积极的心态,齐辰现在还不知道被如何训斥着呢。书房的门紧闭着, 倒是听不见什么大动静, 可他依旧紧张地要死。
齐美在旁边喝了半杯水, 吞了吞嗓子, 想安慰几句说没事的,我看爸妈这态度还不错,老哥能搞定的……但是她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这种Flag她还是不要立了,万一毒奶了她得掐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