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犬(11)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林海面无表情地站着,下人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他竟笑了,拍了拍云四的肩膀:“你先查,我出去一趟。”
阳光明媚,可风是冷的,他打开车门钻进去,用冻僵的手握住方向盘,指尖冷得像冰,连被太阳晒了一小会儿的方向盘都觉得是热的。林海越笑越是无奈。
陈三少还真是不给他留情面。
林海开车去了彩云轩,嬷嬷见了他,面色尴尬,倒也不出言阻止,只遣了姐儿带他上楼。林海抄着手,忽然不清楚自己该如何面对陈轩,是怒不可支,还是毫不在意?
说到底他们的婚姻不过是互相利用,他不该生气,却到底还是烦闷。林海踏碎了楼梯上的灯光,望见了禁闭的房门。姐儿一声不响地走了,留他在门前踌躇不前。万一进去刚巧撞见陈轩与旁人在床上,他该如何抉择?
林海揉了揉眉心,陈三少当真爱折磨人。可屋里静悄悄的,他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咬牙推开了门。烟雾缭绕,林海冷不丁闯进去,呛得连连咳嗽,隐约瞥见床上瘫着个人影,看衣料,是陈三少。
他没由来地暴躁,捂着口鼻冲过去:“你想死?”
陈轩手里的烟掉在地上,倒在他怀里沙哑地笑:“你来了?”
“陈轩,你非要我在全南京城出糗才罢休?”林海拎着陈三少的衣领,把人硬拖出房间,摔进了另一扇门。
陈轩像无骨的蛇,直挺挺地载倒在地上,半晌都没爬起来。
“你抽烟?”林海更焦躁,夺了陈三少指缝里的烟扔到门外。
“……刚学的。”陈轩还是没站起来。
林海看不惯陈三少这幅萎靡不振的模样,抬腿踢了踢他的腰:“起来,跟我回去。”
“抱我。”陈轩这时候还想得起来逗弄他。
“抱你?”林海气得冷笑不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想得美!”
陈三少动了动,手指没有血色,连带着指尖都白得透明。还是没起来。
墙上的摆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林海端着茶碗喝了几口,茶都凉了陈轩都没有再动,他终是忍不住走回去:“地上凉。”
陈轩不吭声。
林海愣了愣,伸手拽住陈三少的手腕,硬是将人从地上拖起来:“三少爷?”喊完,觉得手上沾了温热的液体,不经意一瞥,顿时心如刀绞。
粘稠的血从陈轩的袖笼里淌出来,沾满了他的掌心。
“陈轩!”他顾不上刚刚放过的狠话,扯开陈三少的衣袖,倒吸一口凉气,苍白的手臂上全是触目惊心的鞭痕,也不知道身上还有多少伤。
他想起刚见陈轩时,看见的旧伤,心里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们打你?!”
陈轩倚在林海胸口喘了口气:“疼。”
“刚刚怎么不说?”他将陈三少打横抱起,冷言冷语,“有本事再忍下去。”
陈三少把头靠近他的颈窝:“林海,我疼。”
林海绷着脸走了几步,忽而按住陈轩的后颈:“一个大男人,哭像什么样?”
陈轩哽咽道:“好疼!”继而赌气似的捶他,鲜血很快沾满了他的肩头。
“别动。”林海轻呵,“我带你去看郎中。”
“你不是要我回去吗?”陈三少忽然闹起来,“林海,我不要你救!”
说话间他们就下了楼,林海难得没有骂回去,将陈轩小心翼翼地放进车里。
“对不起。”他垂下眼帘,“是我没想到。”
陈轩失去血色的唇动了动,仿佛要嘲讽回去,可眼角猝然跌落一滴泪,他立刻难堪地转头:“你是不是不想娶我?”
“不想。”林海摸了摸他的脸,“可我既然答应你,就不会反悔。”
“所以你还要娶别人恶心我?”陈三少咬住了嘴唇。
看来陈振兴和陈安也没说他推了婚事。
林海叹了口气,起身去开车:“别乱动,压到伤口更疼。”
陈轩却不管不顾地爬起来,拽他的胳膊:“你们是不是都想恶心我?”
“你什么意思?”他蹙眉,“那门亲事是你哥哥提起的,我没想要……”
“可我怎么办?”陈三少根本不听林海的解释,呼吸又急又重,“林海,你娶两个人,我以后……我以后还怎么夺家产,你肯定更在意姊姊……”陈轩说到这里已说不下去了,把脸埋在他肩头喘息。
冬天衣服穿得厚,过了好久,林海才感觉到肩上的湿意,情不自禁伸手揉了揉陈三少的头:“回家吧。”
陈轩闷声闷气地应了:“疼。”
“我知道你疼。”他耐心地哄着三少爷,“可我不是郎中,治不好你。”
陈轩病歪歪地倒回去,再也没说过话。林海开车回家,抱陈三少进屋时,吓坏了远方。
“行长,你就算生气也不能打人啊!”远方追着他跑到卧房,看着地上滴落的血迹,牙齿打颤,“这得打得多狠……”
“去叫郎中。”林海来不及解释,“我记得他还在府上,快!”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了。
他坐在床边,皱眉借陈轩的衣扣,手腕却被陈三少一把握住。
“不送你回去了。”他咬牙扯开血迹斑斑的衣衫,“反正礼数都到位了。”
陈轩这才松手,虚弱地笑:“舍不得?”
“我做不到见死不救。”他帮陈三少脱了外衣,内衫倒是无从下手,染血的丝绸沾着皮肉,根本解不开。
陈轩像是发现了他的窘境:“林海,我要吃果脯。”
“我上哪儿给你弄果脯?”他气恼,转而去摸陈三少的手腕,“别闹了,郎中马上就来。”
陈三少忽而不喊疼了,反握着林海的手轻轻摇晃:“你不给我买,等会包扎的时候我就喊,说这身伤是你打的。”
林海猛地低头,觉得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便捏着陈轩的手,直接将他身上的薄衫撕了下来。撕拉一声,陈三少的痛呼被林海吞咽入腹,他吮吸着那条软绵绵的舌,同时抱住了床上伤痕累累的陈轩。
血腥味顷刻间重了,他的面颊蹭到冰凉的泪,陈三少抓他的肩,又抱住,急切地缠上来。
“林海……”
“我去给你买果脯。”他松开手,“别闹了。”
第十三章 骨头汤
陈轩果然不闹了,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走出门。
林海与郎中擦肩而过,脚步顿住一瞬,站在檐下听了会儿,没听见陈三少的哀嚎,稍稍安心,出门去找果脯去了。
冰天雪地,没有几家铺子是开的,他开车走了几条街,好不容易寻到一家买干货的,果脯看上去成色不大好,他还是买了。回家的路上下起雨夹雪,冰渣叮叮咚咚砸在车窗上,林海开得慢,路过陈记公馆的时候,车竟忽然熄火。
他叹了口气,抓着果脯下车,立刻有下人赶来撑伞,神态谄媚,与前几日判若两人。
“林行长。”下人将林海引入正门。
“你们当家的在吗?”他只好借故寒暄,心里盘算着把陈轩的事与陈振兴说上一说。
“在。”回答的却是陈安。
林海回头,看见陈家的二少爷还如当日一般穿着长袄,只手间多了个狐皮手捂,向他走来时,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
“你们都下去吧。”陈安遣退众人,贴近他,“林行长,舍弟让你费心了。”
林海猜陈安指的是陈轩逛彩云轩的事,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没事。”他把疑问咽回去,装作没发现陈轩身上的伤,“我今日来,是想将他接回公馆,免得……免得他再胡闹。”
“应该的。”陈安微微一笑,说完沉默了,既不邀请他进屋,也不让他离开。林海只得站在陈记前堂的屋檐下,心不在焉地看檐下的冰凌。
又过了一会儿,陈振兴从屋后绕了出来。
“林行长?”陈振兴见他以后有些吃惊,“出什么事儿了?”
“家父这两日偶感风寒,没出门。”陈安的声音从林海耳畔飘来。
他嫌陈安离得太近,偏了偏头,目不斜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把陈轩接回去住。”
陈安又抢着开口:“爹,让三弟去吧,要不然又得惹出乱子。”
陈振兴闻言,打量了林海几眼,答允了:“也好。”言罢,见他要走,又道,“陈安,你去送送林行长。”
陈安便跟着林海一道走出公馆。
风时而急时而缓,搞得雨也忽大忽小,林海拉了拉衣领,向陈安辞行。
“林行长。”陈安却拉住他,递来一把伞,“雨大。”
他犹豫着没有接,陈安的手指竟顺着掌心滑进了衣袖。林海警惕地后退,猛地握住伞,挡在身前。
“时候不早了。”他撑开伞,踏入密集的雨幕,“二少爷请回吧。”
陈安把手慢吞吞地揣回衣袖,目送他走远,忽然轻轻笑起来:“林行长,你衣袖上有血。”
雨将陈安的声音绞得模糊不清,林海差点忍不住回头,却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走出一条街才抬手看衣袖。果然有一块不太明显的血斑。
他死死盯着暗黑色的血迹,明白陈安是在警告自己——陈振兴卧病两日,那陈轩身上的伤就是陈记的二少爷打的,陈安相当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同时提醒林海,不要去尝试保护陈三少,要不然连带分行一起倒霉。
林海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发了会儿呆,倒没后悔,只是无法想象陈轩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对陈三少古怪的性格多了几分理解。
说白了就是心软。
他自小父母健在,没有兄弟姊妹,家里也不是大富大贵的商家,学成,进了季家的商会,没几年就坐上了行长的位置,虽谈不上顺风顺水,可与陈轩比起来,实在是太幸福了。
吱哑一声,公馆的门被人从内推开,不知不觉间林海已经走回了家,与郎中撞个正着。
“先生。”他连忙叫住郎中,“三少爷的伤势如何?”
“行长。”郎中先对他行礼,再叹息摇头,“他身子骨虚,旁人受这些皮肉伤,痛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他怕是要大半年才能痊愈,还会落下病根,这几日又下雨,日后遇上阴雨天,可能要遭罪了。”
林海张了张嘴,手忽然一抖,豆大的雨点四散开来:“他……疼吗?”
“自然疼。”郎中看了他一眼,“但是三少爷有骨气,硬是没喊。”
这倒与在他面前不同,林海心软得一塌糊涂,连忙收伞往屋里跑,也不顾裤腿鞋袜都湿了,直接冲进了卧房。
陈轩正捏着一根小调羹喝骨头汤,被他吓得呛住。
“林海,你干什么?”陈三少捂着嘴瞪向他,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绷带,都快看不见皮肉了。
林海快步走过去,将果脯搁在桌上:“精神不错。”
“那是自然。”陈轩笑嘻嘻地捧着碗,瞥见门口滴水的伞时,神情大变。
林海没有察觉,坐到床边去抓陈三少的手,却不料被人狠狠挠了一手的印子。
“林海,你对我好也不过是心软罢了。”陈轩扭开头,冷冷道,“你一时心软不要紧,日后我难道要盼着你天天心软吗?”
“那你要如何?”林海不明白陈轩变脸的原因,收手轻哼,“让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