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犬(76)
“你给我的……我什么都舍不得丢啊……”陈轩痛哭出声,将信按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哀嚎,“哪怕是休书,我也……我也留着……”说完身形摇晃,直挺挺地对着地面载倒。
原是风寒没好又急怒攻心昏厥了。
远方连忙喊着旁人帮忙抬三少爷,又慌慌张张地唤郎中来瞧,倒忘了下葬的事,还是陈轩半夜惊醒,光着脚往灵堂跑,谁也拦不住,只痴痴道:“我相公回来了……我相公今晚回来了……”继而站在梧桐树下呆愣愣地笑,仿佛瞧见林海的模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还伸开了双臂直直地走到院中的池塘边,一头栽了进去。
噗通一声水声,众人齐齐呆住,竟等着池面的涟漪淡去才想起救人,陈轩却已冻僵,连夜送去医院抢救才保住半条命,醒来人彻底变了,见谁都冷冷的,唯独对着那只猫仔会稍显正常。
然而对猫仔说的话却怪异万分,远方时常听见三少爷笑嘻嘻地对猫咪道:“我没有相公了。”说完嘴角翘起,泪却扑簌簌地落个没完。
陈记听闻林海的死讯,派人前来悼念,旁敲侧击地询问他身亡的细节,也遣人偷偷摸摸地绕着山崖调查,最后确认无误以后便正大光明地来分会要人,打得是接三少爷回去认祖归宗的旗号。
当日陈轩抱着猫在分会的正厅接待陈记来的伙计,安安静静地坐着,等伙计说明来意,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那上面正是陈振兴将他从族谱中除名的声明。
“陈记没有三少爷。”陈轩用手指挠猫咪的后颈,语气冷然,“我是林海的男妻。”
“可林行长已经……”
伙计还没说出“死”这个字,三少爷就抬起了眼,阴沉沉地盯过去,愣是把对方吓住,握着茶碗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口茶。
灵堂的布置还没撤去,陈轩一身黑衣,怀里灰白斑纹的猫仔眯着眼睛炸毛,穿堂风在哀嚎,分会一派死气沉沉。陈记的伙计没说上几句话就吓得魂不附体,顾不上来前陈振兴的嘱咐,灰溜溜地跑了。
陈轩依旧坐在原处喝茶,苍白的指尖拂过账簿,再按住猫咪的脑袋把它按进怀里。没了林海,三少爷连话都少说,这几日更是滴米未进,眼瞧着要油尽灯枯。远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硬着头皮叫厨房熬了一盅燕窝。
“三少爷。”远方把碗搁在桌上,“喝一口吧。”
“放那儿就好。”
“三少爷……”下人心一横,“您这样,行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心的。”
陈轩闻言猛地抬头,猩红的眸子里满满都是远方读不懂的情绪。
“我相公会……会生气吗?”三少爷像个孩子一般无助,抱着猫咪哀哀地问,“我不吃饭他也会知道吗?”
远方迟疑地点头。
陈轩立刻拿起勺子,盛起一大勺往嘴里塞,再被烫得浑身发抖,还咬牙把燕窝往嘴里塞,下人只得扑上来阻拦,陈三少的嘴里却已经烫破了皮,话都说不清。
“我不要……不要惹相公生气……”
三少爷痴痴地盯着那碗汤:“我以前总惹他……我以为他一辈子都会惯我……”
“林海……林海!”陈轩忽而砸了碗,趴在桌上哭嚎,“你回来啊,我又不听话了,你来管管我好不好!”
空荡荡的分会里只有几只栖息在屋檐上的乌鸦回应他的话,三少爷哭得哀切,谁也劝不住,最后还是远方硬着头皮上前问何时下葬。
“三少爷,头七已经过了,不能再停棺了。”
陈轩含泪望过去,只道舍不得。
“三少爷!”云四也来劝,“行长已经去了,你这样我们分会怎么办?”
远方听得心里一惊,猛地扯住云四的衣摆,想阻止对方说下去,可云四就是个急脾气,蹦起来指着灵堂大声说:“今日行长也在,我就把话说明白了,我们都知道您难过,但分会的点点滴滴都是行长生前的心血,我们只有靠您才能守住,如果您继续魂不守舍地过日子,那行长留下的东西真的要被折腾光了!”
檐下的鸟扑棱棱地飞走,几根黑色的羽毛随风飘落,陈轩抱着猫慢吞吞地站起来,强忍着泪水往屋外走。
他说你放心,林海的东西我会守着。
“这是我相公的东西,谁也碰不得!”陈三少踉踉跄跄地走向灵堂,跪倒在棺木前拼命把泪水咽下去。
“相公,不是我让你走,是……是我必须把你的心血守住。”三少爷的泪顺着棺材滴落,每一滴拖出的痕迹都像血,“我不想啊,我真的不想,我就想每天跟在你身后什么也不做……相公你别走好不好?你亲亲我……”越是说到后面,陈轩的声音越小,等抬棺的人来,终是扶着墙硬生生站起来,站在灵堂里脊背挺得笔直,目光钉在棺材上,直到分会的大门打开,冰冷的光涌进来,才呕出一口血,摇摇晃晃地跟上去。
第九十章 西洋参茶
“相公……”陈三少像林海还在时那样,哭哭啼啼地追在屁股后,泪眼朦胧,还不让下人扶,硬挺着走到门前才擦干眼泪,颤抖着接过林海的遗像,走到队伍中央。
他不言不语,目不斜视,只望着照片上的男人目光缱绻。
“等我。”三少爷亲了亲相片,“我们说好了一起走黄泉路的,等我解决了陈振兴,等我替你把分会发展成南京城最好的商会,我就来找你。”
彼时甜蜜的承诺,如今竟是阴阳相隔的誓言,相片上的林海都仿佛受到了感染,眉宇间弥漫着愁容。陈三少却看得入迷,这是他爱了好些年的男人,亦是宠他惯他,把他从陈记的深渊救出来的爱人。
漫天白色的纸钱随风飘扬,沉闷的脚步声回荡在静谧的街道上,陈轩脚步漂浮,抱着相片的手用力到泛白,脸也惨白得吓人,就眼睛通红,泪却哭干了。
因是意外身亡,又因三少爷不肯相信林海已经走了,所以出殡时并未完全遵循古礼,只下葬前远方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陈轩一口小盆。
这是旧时的规矩,谁接受亡者的遗产,谁就要在坟前摔盆。
三少爷毫不犹豫地接过,捧在怀里跪下,抚摸着墓碑上林海的姓名,再狠狠将盆砸碎在身前,飞溅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手,他就用滴着鲜血的指尖描摹林海的名字,直到棺木入穴,一捧一捧的黄土覆盖上去。
“相公……”一开始陈轩只是凄凉地呼唤。
等棺木被土掩盖以后,三少爷忽然吊起嗓子:“林海!”
树林里的鸟雀被惊飞大半,他扶着墓碑站起来:“你回来啊!”
陈轩喊完,面若金纸,瘫倒在地上向墓穴的方向爬:“我不怕鬼,你索我的命吧……带我一起走……我不要一个人活着……”边说边咳血,吓得远方和云四连扛带抱把人塞进车送去了医院。
这回医生的诊断结果不乐观,说三少爷的症状像是肺痨前期,惊得知道真相的远方一身冷汗,却抽不出身去后山找林海,谁料陈轩得知病情以后竟反常地配合治疗,甚至强迫自己吃饭。
“我还有事情要做。”三少爷似乎知道远方心里的疑虑,平静道,“等我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我自会去找林海。”
远方不知所措,陈轩却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好半晌才幽幽开口:“我做梦了,远方,我梦见自己翻过好多高山,跨过无数河流,最后在一片雪地上看到了你们行长的背影。”
“我真的尽力了。”三少爷眼角滑下一行泪,“我为了找到他吃了那么多苦,可眼睛一睁他又不见了。”
陈轩的语气茫然大于悲伤:“你说我怎么才能把他再找回来呢?”
或许是福灵心至,远方答:“行长以前和您说过的话,您还记得吗?”
三少爷低头抠病床的被单:“记得啊。”
怎么会忘呢?
林海说过,他会是山间的风,林间的云,会是潮起潮落,会是云卷云舒,会是世间万物。只要陈轩想,他就在陈轩身旁。
可三少爷同样固执:“远方,我是个俗人,我不在乎林海是什么,我只要他陪我,要他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来陪我。”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远方是因为不知如何接话,陈轩则是因为思念成疾。
后来陈三少先开了口:“这几日的流水我都看了,往后的生意你们既然交给我,就要有个心理准备。”三少爷翻开账簿,“我和林海不是一路人,他不屑的,瞧不上眼的歪门左路都是我的强项。”
“我要的是结果。”陈轩把账本推给远方,“所以我会不择手段地给分会铺路,等陈振兴倒台,南京城就再也没有能与分会抗衡的商会,到时候直接让季达明接手生意便好。”
远方站在一旁把这些话全听进了心里,最后问:“那……那您呢?”
“我?”三少爷笑得释然又向往,“到时候我就可以去见林海了,虽然会被他责备用的法子不正当,但那又何妨?他肯定也很想我。”
“戏文里说奈何桥不长,我不能让相公等太久。”陈三少略微有些急躁,“若是他等不及,喝了孟婆汤,我如何去寻他?”言罢猛地抬头。
“远方,我要你去散播谣言,说林海的死是陈振兴害的。”陈轩定定地注视着下人,“如此一来他就无法再派人来劝我回陈记。”
“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从此再无所谓的父子关系。”
陈轩说得果决,是没遇见林海以前精于算计的模样,也是为了林海掩藏起来的模样。他本就是棱角分明的商人,又因从小跟着陈振兴耳濡目染,骨子里并不是好人,只因遇见林海,满心满眼全是对方,才软化成绵绵情意的公子哥。
然而世间再无林海,陈三少便褪去乖巧听话的壳,城府深得无人能看透。
陈轩在医院没住几日就回了分会,此时谣言四起,坊间皆传闻陈振兴因为无法要回自家幺儿,设计谋杀了林海,又因有人暗中煽风点火,谣言愈演愈烈,最后到了警局出面调查的地步,这下子陈振兴是再也无法唤三少爷回家了。
不过陈振兴这次是真的吃了个哑巴亏,亏在林海出事前三番五次前往分会,众人虽不知其目的,但皆目睹陈记的伙计往来于两家商会之间。再者林海出事以后,三少爷不仅不回家,还接手了分会的生意,似乎以实际行动证明谣言的真实性。
若换了以前的陈记,定不会在乎流言蜚语,可如今陈振兴接连失去三个儿子的支持,独木难支,陈轩又在暗中捣鬼,不仅伙同警局随意调查陈记的货物,还遣人散布更多的谣言。
其中最为世人震惊的便是陈振兴常年搜罗稚童,养在暗处培养成继承人,且手段残暴,少有孩子幸存,就算保住命也满身都是伤。此举与人贩子无疑,瞬间引发了众怒,尤其是丢过孩子的,往日因惧怕陈记的势力不敢造次,如今有警局撑腰,不断有苦主前去报案。有说孩子在陈记附近走丢的,也有说夜半听见孩子哭声的。
这事没过上半日就闹到警局遣人搜房的地步。
自然是不可能搜出孩童的,但恶有恶报,警员在陈记寻到好几双小鞋,其中一双当场被人认领,那位悲痛欲绝的母亲哭成泪人,说这鞋是自己好几年前亲手缝的,又因她以织布为生,所以左邻右舍都能证明鞋子的针脚源自这位母亲。
如此一来陈振兴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脱身,虽没立刻入狱,但名下财产皆被警局扣押,偌大的公馆门前人庭冷落,连普通老百姓路过都要吐上几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