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犬(60)
汽车停在一处巷子口,云四把头探出去瞧了瞧,忽然提高嗓音喊起来:“行长,您看前面那只灯笼,如果不细看,我都没发现这里有家馆子。”
他闻言,也探头去望,视线在静谧的街道上扫了两回,终是看见云四口中的那个饭馆。与其说是饭馆,倒不如说像是寻常人家,可寻常人家也不会在门口支一盏掉色的红灯笼。不过灯笼上的确用潦草的笔记写了一个大大的“饭”字,应该描过多次,所以看着还算清晰。
云四把车停在巷子里,先去叩门,林海摇着轮椅紧随其后,走近才看见饭馆是有名字的,屋檐下挂着个落满灰尘的牌匾,上书“福寿馆”三字,字体苍劲有力,颇有大家之风,只是年代久远,早已看不清落款。
“有人吗!”云四轻轻敲了几下,见无人应答,忍不住抬手狠狠地捶门。
木屑顺着门缝窸窸窣窣落了满地,门里终是传来沉闷的脚步声,伴随着磨牙般的声响,门板裂开一条细缝。
“你们这儿能吃饭不?”云四直接把胳膊塞了进去。
开门的是个睡眼惺忪的老人,闻言把门打开,问他们为何不从前门进。
“前门?”云四愣了愣,抬腿往里一走,看见了正忙得热火朝天的后厨,顿时不好意思地对林海笑了笑。
“行长,我不知道这儿还有前门……”
“没事。”林海摇着轮椅往饭馆里走,“老人家,麻烦你给我们一间靠河的包厢,我想看看风景。”他自然不是想看风景,只是为了看见陈三少的一举一动罢了。
穿过厨房以及后院,他们果然来到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饭馆,云四特地跑到前门去看了一眼,跑回来和林海咬耳朵,说前门瞧着也阴森,只不过门开着。他没那么在意。福寿馆一看就是由寻常人家的宅院改造而成的,各间房屋打通以后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小家子气,许多饭桌连阳光都照不到,大白天就开了电灯。
不过这种饭馆在秦淮河边很是常见,连分会名下都有好几家,都是盘不到铺子的掌柜的曲线救国,把自家的宅子改成饭馆,因为价格便宜,所以一般生意也不错。
老人带着他们去了二楼的小包厢,推开窗户,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但也能看清毗邻河边的铺子。
“你们不嫌冷就好。”老人搬来一个积满煤灰的手炉,掸着手半开玩笑道,“旁人都不肯坐窗边,你们倒好。”
云四接话道:“正好不用与他们抢楼下的位置。”
老人闻言便不再多问,转而介绍起自家的招牌菜。就一道鸡丝凉面,楼下的客人大多也是点的这道,林海就直接要了两碗面,外加一碟花生米,等人一走,立刻站在窗边往河边眺望。
陈三少的身影在河堤边若隐若现,身后跟着尽职尽责的远方,几个铺子的掌柜的也在,河边摆着一张茶桌,林海看着他们落座,只觉得心跳如擂,明明眼前是一派祥和的景象,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行长?”
“行长!”云四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忍不住把林海按坐在轮椅上。
他恍然回神:“怎么?”
“来人了。”云四指指他的腿,“您还得继续装断腿。”
林海这才冷静下来,摇着轮椅往窗边去,那头三少爷的茶桌上似乎起了争执,几个掌柜的频频挥手,群情激动,而陈轩安坐在茶桌一角,慢吞吞地喝茶,也不知道随口说了句什么,桌上又安静下来。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根本不想碰老人端来的凉面。林海不吃,云四也不敢吃,干脆把门反锁,与他一同凑在窗边眺望。
碧波荡漾,河岸两旁的杨柳隐隐冒了绿芽。陈轩正襟危坐,林海虽然看不清三少爷的神情,却知道这阔少一定一脸淡然,嘴里吐出的话必定字字诛心,把那群做假账的气得几欲呕血。
不是林海觉得陈三少的性格不好,只是他不在时,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毕竟纨绔子弟最会招恨,他甚至开始后悔,觉得只让远方一个跟着陈轩不妥,该多派几个家丁才好。
林海正这么想着,河边的茶桌忽然被掀翻,他吓得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攥着窗框死死地盯着那只抓着陈三少的胳膊。
“云四。”林海压低声音,“我去救三少爷,你去开车。”
谁料云四冷不丁地抓住他的胳膊:“去不得,行长,咱们去不得!”
“远方先前叫我拉着您。”云四语无伦次道,“您要是坐不住,把腿伤是假的事儿暴露,咱们的处境更危险!”
林海微微一怔,又扑到窗边看河堤边的情况,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原来陈三少已经被几个掌柜的逼到了河岸边。
“暴露就暴露,这时候我还在乎什么?”林海失手打翻了桌上的面,黏糊糊的酱汁溅落了满地,他的手也被破碎的碗划破。
“行长,您看!”云四连忙拉住他,“远方把三少爷拉回来了。”
一阵冷风吹进包厢,林海陡然冷静,而河岸边的局势也已然平息,陈轩站在远方身后,几个掌柜的也不敢上前。
杨柳依依,春风拂面,若不是亲眼所见,林海都要怀疑方才的争执是自己的幻觉。
“云四,把……把三少爷带回来。”林海开口时,嗓音嘶哑,还带了几丝颤抖,不知何时后背被冷汗打湿,窗外的风一卷,登时寒意彻骨。
刚刚那一幕击中了他心脏最脆弱的角落。若是陈轩出事,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好在云四不用林海催促,立刻狂奔下楼,沉闷的脚步声声声都扣击在他心底,林海这时才感受到心脏的律动,耳畔才捕捉到楼下食客的喧嚣。他跌坐在轮椅上,捂着胸口直喘粗气。原以为只是爱,原以为只是怜惜,可林海至此才明白他的生命早已与陈轩连在一起,牵动分毫,受伤心痛得都是他自己。
林海把头倚在椅背边,目光汇聚在头顶随风摇晃的电灯上,他勾了勾唇角,觉得自己心里杂糅的温情过于细腻,他对三少爷的爱也像那盏吊灯,悬在一线之上,怎么被风吹,被雨打也掉不下来。毕竟根都扎在陈轩心里了,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又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比云四轻巧,没远方沉稳,一听就是犹犹豫豫的陈三少。林海的心又开始擂鼓,搁在扶手上的胳膊随心颤动,明明腿伤已经好了很久,但他却觉得双腿没了力气。
这世间林海最想见的人就在包厢的门后,他踌躇了,陈三少也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不过分离了几分钟,他们竟情怯了。后来还是陈轩先绷不住,推门窜进来,不太敢看林海的眼睛,就将双手背在身后,磨磨蹭蹭地沿着墙挪。
“三少爷啊……”林海托着下巴瞧了会儿,毫无预兆地跳起来将陈三少钉在了门板上,抬腿把膝盖用力插进陈轩的膝盖间,既不向上动,也不松开,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悬着。
陈轩挠了挠鼻尖,眯着眼睛把脸贴在林海的颈窝里蹭蹭。
于是林海顺势按住陈三少的后颈,腿又往上顶了顶,牙也印在了陈轩的颈侧。阔少爷被疼痛刺激得仰起头,搂在他肩上的手逐渐收紧。
“进来的第一件事,为什么不是告诉我刚刚差点掉进水里?”林海的牙齿微微用力,咬完陈三少的脖子,又去咬三少爷的耳垂。
第七十一章 排骨汤
他问完,不等三少爷回答,偏头对着那只布满牙印的耳垂吹了口气:“当年偷偷看我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
林海说的是他俩没相遇前的事儿,陈轩偷偷摸摸地猫在码头边的饭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有没有……”林海温柔地嗦了一口三少爷的腮帮子,语气却轻佻起来,“想着被我睡,想到硬?”
被亲出红印的脸颊迅速染上一层羞怯的粉,陈轩把脑袋低了下去。
“我的宝贝儿啊。”他忍不住笑起来,“你可真能折腾我……三少爷,你知不知道,我一想到从早到晚的被你看着,我这颗心……”林海把陈轩的手狠狠按在自己的心口。
“听听。”他更用力地将陈轩压住,“我有多爱你。”
陈三少被炽热的表白唬住了,呆呆地挠了一下脸,又试探地亲了亲他的脸颊,最后欣喜又羞涩地梗着脖子,叽歪:“你再爱我,也改变不了是我先爱上你的事实!”
“林海,那时候我要你娶我,你都不愿意。”陈轩顾不上膝盖间蠢蠢欲动的腿,一被娇纵就能闹翻天,“你想没想到有一天,会这么爱我?”三少爷说完,眼角忽然滚下一行泪,这阔少爷自己都愣住了,傻乎乎地揉眼睛,揉完又去瞄近在咫尺的林海的脸。
这一看不得了,仿佛前二十多年的委屈一齐迸发,就为了等林海这么一个人来发泄似的,陈三少的腿登时软了,倚在他怀里悲伤欲绝地抽噎。
林海没去问三少爷委屈什么,也没安慰,就抱着软踏踏的陈轩坐在轮椅上,又哄又亲。
他温柔起来,陈三少向来扛不住,于是不等林海发问,陈轩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嚷嚷:“你懂什么啊?林……林海,你就是仗着我的喜欢欺负我,你……你根本不明白我那时候偷偷看你,有多难过!”
“我不傻。”陈轩搂着林海的脖子抽抽,不提刚刚河边的事儿,就对过往较起真来,“我知道接近一个不喜欢的人很容易,可是……可是算计一个已经爱上的人,不仅不容易,还很痛苦。”
“因为就算以后你同样爱上了我,我们的爱也满是阴谋诡计,就算我放弃了原有的一切,奋不顾身地扑向你,我们的未来也逃不开初始的目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三少看待感情,竟比林海还要透彻,所以三少爷就算明面上总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心里也要比任何人都煎熬。他像只试图逃离囚牢的鸟,为了挤出狭窄的笼子啄掉一身艳丽的羽毛,却在抬头的刹那,遇见了在蓝天上翱翔的此生挚爱。
他想说你带我走吧,他想高声鸣叫,以求吸引爱人的注意。
可那时的三少爷已经遍体鳞伤,只能顶着丑陋的外表,悲痛而又自卑地冲出鸟笼,明明昂着头,实际上所有的自尊都被踩在脚底。
——林海,你娶我吧。
——求你,娶我。
“你让我怎么办?”林海闻言,眼眶也发起热,“三少爷,我恨不得把你关在家里。你这么能闹腾,万一哪天我护不住你了怎么办?”
他搁在陈轩膝盖间的腿狠狠向上一顶:“就像刚才,你要是掉进河里,我怎么办?”他竟失魂落魄到问三少爷自己该怎么办的地步。林海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
谁料哭得正伤心的陈轩扑上来,湿滑的舌蛮横地探进他的唇,卷走温热的水,也卷走了林海心底残存的理智。
一时间桌椅摇晃,他把三少爷抱到了桌上,粗暴地亲吻那双总是湿润的唇,陈轩该是被他吓到了,整个人都发起抖,却唯独没有选择逃避。
像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突然喷发,林海对陈轩的感情也一发而不可收拾。
“有没有梦见过我?”他托起陈轩柔软的后颈,把眼镜扯了扔在桌上,“有没有因为梦到我,第二天早上把被子弄脏?”
“我……我不说……”陈三少被林海直白又露骨的挑逗惹得面红耳赤,死活不肯回答。
那时三少爷对情爱还甚是懵懂,每日偷窥林海的一举一动,晚上做梦便也时常梦见他。一开始只是背影,某一日突然变成二人在床笫间缠绵的景象,再后来事情就乱了套,阔少爷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于是就有了往后小半年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