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32)
老板咚咚咚咚咚,连着五个,地都在震。他嘶哑地求饶:“我拿货抵一点,我回北京再赚赚,秋天一定还上的!”他头上淌着血,去开了顶里一间仓库的卷闸门,搬出三个橘澄澄的桩。涂文环臂抱胸,说这什么鸡/巴劈柴烧的玩意儿。臭葱扽他袖子,附他耳边小声说:“海黄树心吧?千把一斤的好木料。”
涂文回去一路都在嘀咕:“我他妈就是太好糊弄了,万把一斤我搞回去也是当柴。”
路过阳明路菜场,涂文下车要去廖记切一点卤味。廖姐斩了两只猪耳一只猪舌,边往袋子里舀老卤,边跟涂文问寒问暖,涂文笑着应着,低头没掏出钱呢,咣,天地一暗,后脑勺一痛,鼻腔里一甜。
阳明路的废巷子里,柳亚东环臂,缩下巴,冻得直哆嗦。
侯爱森卷着枪上的牛仔布,瞄着他笑:“你这个年纪不应该最不怕冷么?肾又好火又足。”
“是。”柳亚东点头:“热得我满大街找卖黄碟的。”
侯爱森乐出声儿,顶了下眼镜:“你还挺逗。”
柳亚东摇头,表示别,我这人冷漠无趣得很。
侯爱森看看他削薄的袄子,他旧扑扑的武鞋,疑问:“你这会儿不算武校里一文不名的穷学生了,怎么连个体面衣服钱都不肯花?小兰跟小胡,我看都置办新的了,就你过冬还靠抖呢?”
柳亚东办了个折子,到手那点儿全存了。折子一开始藏枕头里,想想觉得挺难受的,好像它很宝贝这个,就又大喇喇地摆桌上。除了给兰舟买了鞋,唯恐胡自强察觉什么,也买了一双给他,名曰补他的生日礼物,之后,就再没动过里头一个子儿了。说不上是省,是贱,一边干着混蛋事儿,一边收着钱,一边嫌它不干净。但得承认,随着数目增多,这份“嫌”徐徐在减淡。“我在武校花不到钱,现在有钱就有点儿不知道怎么用。”柳亚东搓着高鼻梁扯淡。这世上,就吃奶花钱不用教。
“会攒钱的都是好男人。”侯爱森揶揄他,“以后攒一点,全国先玩一玩,到深圳再做个小买卖。”
柳亚东抬头看他。四处看看,做个买卖,这八个字,如梦如幻一样。
“......歇吧。”柳亚东笑。
“不想去素水外面?”
当然不。柳亚东沉默以答。
“你觉得你三个脱不了身?”侯爱森跟着邵锦泉,洞察力也是非凡的。
柳亚东转头冲墙咳了两声。
“不用觉得这是泥潭,进去出不来,比你黑百倍的,只要他想,他也能干干净净再当个好人。”侯爱森随后补充:“当然哦,你得脸皮厚。”
柳亚东不显地一笑,有嘲讽的意思。
“你们跟旧强、思敏阿迪他们几个其实怪一样的,不适合干这个,是无情,又蛮多情。这行呢,适合MMPI里,那种精神病倾向很高的人,杀你就是杀你,不跟你讲一句情。”侯爱森望着他:“现在看看你,我老觉得和思敏真像,不讲你两个长相,是那个感觉。他一辈子为一个吴阿迪,金庸讲情深不寿,是劝人不要为别人把自己折腾成个短命鬼。爱到豁命了,我看就不值当。”
柳亚东问:“他不是癌么?怪不着情深吧。”
“思敏是要毕业当兵,不是打残废阿迪的老师,不能蹲劳教所,后来也不会出来跟泉哥干。”
“老......?”柳亚东脑子一抽,跳脱想老广会不会有被人打残的那么一天。
“一变态。”
笼统一说就明白了。
“阿迪一个小可怜鬼,不爱他还能爱谁。”
柳亚东没明白,就乐:“照你说,他两个.......不该顺理成章么?”
“不是你那么一讲。”侯爱森朝他笑,“人感情很复杂。”
巷口停的凌志是何老卵的新车,也果不其然是下的第二把黑手。闹市里绑人,不比开车撞大摩高明上哪儿去,一脉相承的有胆无脑。邵锦泉赌的就是他拿不到付文强的军枪,咽不下恶气,找准机会也得做掉涂文不可。浪峰浪谷起起伏伏,彼此间结怨深重、利益冲突都不叫要紧的事情,可一旦上升到手下无故“开黑枪”,那就叫不驯服,坏规矩,没原则,无道理。先一步做掉你叫自保,道儿上不会惹一点儿非议。邵锦泉要的就是这个先机,这个顺理成章的一枪。
何老卵下车看来人扛来的粗麻袋子,把烟蒂掷到地上猛踩,手上明晃晃的一把片刀。他骂骂咧咧,抬脚朝挣动的袋子狠踢狠碾,力道之重,让人误以为两人结的是杀父之仇。
“你武校的,晓得那块不要人命?”侯爱森近视,不妨他瞄准。
柳亚东看眼那黑漆漆的一杆,心口又猛窒。他咽了一口唾沫,说:“小腿。”
“髌骨。”侯爱森拉掉保险栓,“这回还我,下回到你。那两个你搞定。”
废巷子两声闷响,血沫子潽溅,人跪倒,凄厉地嚎叫。
柳亚东飞扑出去。他这会儿很庆幸,兰舟不在。
第20章
这天天阴着,没有回暖迹象,冷风润了更觉得刺骨。柳亚东收回来三万的现款,硬拖兰舟一齐拿去给吴启梦。
“你、你非拉我——”兰舟放完水,裤链还没拉满,被他扥着胳膊。
柳亚东把装钱的袋子甩上肩,“陪我一块儿,我有点儿怵他,你不管账么。”
“他人其实挺好的。”兰舟失笑。
柳亚东皱眉支吾:“......我也没说他不好。”
兰舟没再追问,从口袋里掏了把什么,往他口袋里一塞。
“什么东西?”柳亚东抓着他手,掰开来看,花花绿绿一堆。
“巧克力。”兰舟朝他笑。
柳亚东的挑眉:“偷的?”
“滚。”
吴启梦靠墙放一面微后倾的明净穿衣镜,据说这么的摆法,显人瘦腿长。他正对着镜子试穿一件正红的灯芯绒夹袄,那颜色非常艳丽,酽得像蹭哪儿,都要留一个印泥迹子。木棱的窗,柳亚东朝里一看,见他比着肩线在镜前转了一个圈。发梢跟着一划。他不驯地朝镜子仰起脸,做风情的样子,喉结浮出来,他又夹紧下巴,眉心蹙紧,瞪着镜子,猛地扯掉夹袄,丢回椅背,抓桌上的烟跟火机。
柳亚东往兰舟背后站,推他后腰,“你敲门。”
兰舟回头:“他怎么你了?”
这么一说,柳亚东倒反应过来了,问他:“你最近跟他打交道多,他没对你.......说什么奇怪的吧?”
“你指哪种?”
“就.......”
让你抱抱他。
柳亚东嘴里动动舌头,摇头:“什么都没有。”
吴启梦数钱轻捷麻利,他抹开麻将桌上的杯盘,抓着袋底往下一倒,额数参差的五彩票子铺满一桌。有张落进没喝干净的豆浆里了,他眼疾手快夹起来,用袖子擦拭。他一阵翻搅,捡出红的,叠成摞,边角磕齐,卷进左手食指中指,右手拇指快速摩擦,捻动间页页翻飞,数出来是一万二。再算绿的,皱瘪瘪脏兮兮,有几张显然是过水浸,几近四分五裂,数出八千。再数更小的,算上硬币毛票,“合计两万九千三百七十一块六毛,不够。”吴启梦把烟蒂按进烟灰缸,拨拉开两绺头发,朝柳亚东耸肩。
“我也不可能倒出来现数吧?就差五百多。”柳亚东拽兰舟到背后。
吴启梦把钱囫囵抓进袋子,乐了:“你钱多得随便掏这五百了?”
“两千的水,半年滚利到三万,又不是他该的。”柳亚东说,“是你们黑。”
吴启梦停了停动作,兰舟朝他肩胛中央猛戳一下。
“高利贷这三个字你到现在没懂?借得起本就得还得起利,你以为做慈善?”
吴启梦食指朝他点点:“我劝你这话以后他妈的少说,尤其是当着泉哥的面,我就当你打嗝儿算了,他听见会一直记清清楚楚。”
柳亚东站着不动,“处置我么?”
“那不至于,就是劝你听话。”吴阿迪从自己皮夹里数出五张一百,塞进袋子扎紧,划掉账本上一栏,“这笔水是你收的还是旧强他们几个?抽头我算谁头上的?”
听话!脑门上一根经脉在跳,一刹那间,愤怒无助,惘然失措,说不清的东西倏然往五脏一坠,沉得柳亚东想一下儿跪倒。柳亚东走到墙边,猛捶了一拳,腻子受力剥脱一块,啪地从墙上剥下来掉地上,碎成一地,土腾了起来。兰舟慌忙地过去拽他,掰看他破皮淌血的五指关节,推他两肩:“有病吧你!”
“砸自己逞你蛋的能呢?本来就他妈危房,承重捶掉咱们躺着死。抽屉里有碘酒啊。”吴启梦屁股搭回椅子,解散了辫子用柄角梳整理,“没乐子找乐子,难为你自己不是蠢蛋么。”
兰舟用嘴去含柳亚东的口子,湿热的舌面敷上去吮血。
柳亚东脊梁一麻,攥紧拳头往回收。
兰舟瞪着眼睛朝他小腿踢了一脚,合紧牙关,又在他肉上狠咬了一口。那一副要流泪的眼睛。
吴启梦伏在椅背,耷拉着眼皮看着,外头风敲木棱,笃笃笃。没会儿他懒洋洋说:“下午有活没?哎,跳舞去不去?”
有几年下禁令,打架滋事儿耍流氓,不及跳舞来得坏,放任生活定义成了一种罪过。思华舞场隐蔽在小游园地下一层,上面啪啪哒哒捣台球,下面踢踢踏踏踩节奏。这儿原来是个居民区地库,顶上置满射灯爆闪灯,地下铺上泰国柚木地板,整个儿盘下来出租。舞厅起初一块一跳,繁华无两,木地板踩得光滑如水磨石;到而今涨成了八块五,KTV夜总会又遍地开花,早没这儿什么戏唱了,就还剩些熟客来。
素水人管这叫“动物园”,是说这里聚的舞客不乏稀奇古怪的。搭伙二十多年的一对“契兄弟”,穿二十年花衬衫尖皮鞋的胖子,01年县郊大爆炸里烧毁容了的纺织厂花,离家出走的小乡妹,下海翻肚愣就淹不死的小老板......一堆至纯的怪货。吴启梦那年谈过的几个小男朋友,都是这家舞场里混迹的,都是年轻新鲜的地痞,油嘴滑舌,既喜欢丰韵熟女,又照勾搭他,或说以此作乐。他们瘦得像花果山猴怪,吃不住厉思敏挥过来的拳头,有个歪倒在地,当场吐出枚沾血的后槽牙。彼时吴启梦怒了,冲过去推厉思敏,骂过兰舟一样的话,“有病吧你!管得着老子抽烟跳舞谈恋爱么?!”
你不能说他是在维护地上那弱逼,他更是维护自己的尊严。
厉思敏带棱带角的那张脸,天然一股子正气,总让老板吓得以为是支队来人查他经营许可,只敢一旁站着,不敢贸然插进去搭腔。厉思敏不废话,多数把人夹起扛走,闹得哗然。三番几次的,他俩也沦为谈资,被喊“契兄义弟”,成了动物园怪之新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