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70)
“哎不是,你买张船票上船了,没到地儿开半道你能跳海?”
朱京笑,“狗屁,就不叫一回事。”
涂文瞪他,“我早忘了怎么做好人了。咋办?凉拌呀。”
朱京一时语塞。
“人各有命,路我选的嘛,不值得同情。”
“那这趟真就你一个?”
涂文指后头那俩。
“哦,两个毛没长齐的?”
“哎呦你个硬不起来糟老头子你还狗眼看人。”涂文耸眉,大话往外撂:“我小柳儿蹦起来一个无影脚踢掉你大门牙,人家都正经练家子出身,少林十八铜人知道吗?”
柳亚东耸眉,兰舟笑。
“来!柳儿!”涂文昂下巴,“踢掉他大门牙给他开开眼!让他成天装个老牛逼。”
柳亚东叹气儿,兰舟看他跟朱京笑闹着掐作一团。
拿了包朱京私藏的白冰爆珠,涂文拉柳亚东上厢货上坐了会儿。上车前还找了一根铜管揣着,不知道做什么用。车开着前灯,黑里多出块浑黄,眼见一片焦脆的泡桐枯叶跌进光晕,躺那儿颤动。晴云秋月,红衰翠减,冷啦,可谁也没那个诗情。
“操/他妈的扭脸就冻手了,咱过夏了么?”涂文问。
“蚊子说,它们算白咬了。”柳亚东接过他递的万宝路,抿上点着,吸了一口。凉意贯喉后直抵肺泡,好比小针刺着。
涂文龇牙笑问:“什么感觉?”
烟丝丝白白,柳亚东短促地咳嗽,捂着嘴说:“感觉我给老广锁喉了,凉得割嗓子。”
涂文哈哈笑,“老广是谁?你爆珠没尝过?那我看你就是那种抽烤烟的穷命。香港那大明星张国荣就爱抽你嘴里这个。知道怎么区别仙儿跟庸人吗?就靠品味。”他一锤定音:“你庸人,你土鳖。”
柳亚东忙灭了烟,点头笑,“是,我不配抽了。”剩下半截顺窗扔了。
“哎你个小败家种!”涂文拍他肚子。
须臾沉默,听了几声狗吠。
“跟你交底哈,小胡,我带不了,我要做过分了,泉哥绝对门清,你俩也甭想溜。”
柳亚东仰上靠背,看卷帘门内的可亲的淡黄光色。他吸气叹出,动静很大。
“或者你选嘛!你,跟小胡,你,跟小兰,要么小兰跟小胡。”
柳亚东没停滞,没思考,没踟蹰。“我跟兰舟。”醒过神来,他鼻子发酸,脾肺便剧痛,背上浮起冷汗,泪流下来是瞬间的事情。但再说一次,还会是“我跟兰舟”。
涂文手垫脑后,腿硬掰上方向盘,“好,人就要利利索索。”
他一忍再忍,三忍忍不住,问:“你怎么不当英雄呢?我还打算劝你别舍己为人呢。”
“我吗?”
“废鸡/巴话。”
柳亚东咽口唾沫,“我以前吹牛逼,跟他说,你俩的的命自己的命,我选你俩的。”
“你看?成放狗屁了吧?”涂文咧嘴,“债难还,人千万别瞎承诺。”
“我就是个野狗。狗还能舍己?那不成精了?”他胡咧咧。
——狗精也没伟光正的呀,吕洞宾不是还给哮天犬咬了。
“你也不怕他恨你跟小兰?”
“我做这选择要损多少年阳寿?”
“这你得庙里问秃驴啊。也别多想,损也是损在泉哥我们几个头上,你身不由己啊是不是?”这话听着其实挺嘲讽。
“那就恨吧。”
“你爱小兰,就像厉思敏爱阿迪。”
柳亚东朝他瞥。
涂文讥诮:“你当我脸上长得是鸡眼?老实话,咱们场子没一个傻的,凌仔都晓得见人下菜了。”他随即又说:“也正常,厉思敏那会儿自己察觉不到,还以为我们也瞎。”
“我真跟他像吗?”柳亚东委实好奇。
“你很神奇你知道不?谁在你身上都能看见点儿自己的影子。按说小兰干净招人喜欢,但说老实话,你最招人疼。武校里树苗成亩,非挖你这棵哑巴的?泉哥有私心。”
“是,有私心,拖我趟浑水。”
“同化人,这不人之本性么?”
“那性到底本善还本恶?”
“本——恶吧?”涂文搔脖子,咧嘴:“我没文化,我胡蒙的,我也不知道。”
“行。”
涂文说着把铜管掏出来,转了个花样,不置一词地挥向胫骨,梆一声响,他猛地吃痛,挺直了身子。
柳亚东瞠目,反应过来才去按他小腿。涂文“嗷”一嗓子,央金卓玛。
“操,折了。”
汗粒子转眼冒了满额,涂文倒抽冷气,牙花往外直龇,“就为折了去的,戏不得做像?嘶——”他打断柳亚东要说的话:“别谢我,你那小指头是我个心病,两清行么?”
柳亚东不言,涂文当他默认。
“不行他妈也得行。”涂文面庞揉皱成文玩核桃,连呼带嚎:“去了深圳请你吃麦当劳。哎哟我操真挺疼,你滚滚滚滚,下车!我得去上个夹板儿。嘶——哎哟喂。”
柳亚东忙开门蹦下车。
他乐得不合时宜,仿佛不见了夜空和繁星,世界皓白,自己重新干净。
胡自强正被“抛弃”,他未必不想抛弃自己。他无着无落的漂浮感迫得他总要大口呼吸,呼吸本身又是一种消耗,于是过后更惶惶,更忡忡。
似乎是海拔的原因,人人立于山原丘陵,都是俯瞰他,自己的卑小便无所遁形。其中对别人他生厌生畏,对柳亚东则近似于倾慕与痛恨。水有源病有根,痛恨本源大多是妒愤。他妒他霸了船儿?一方面吧,毕竟他曾一直是他的奢哲,但不重要。
多是妒恨他“驯服”似的,占有了兰舟那么完整的魂灵。那天县北,下小雨,旧厂棚里,他远远看见他俩轻贴在一处。明明偎得不紧,却让他觉得他俩生命已互相依附,共生无你我。他不觉得他俩相爱是什么不合理的事情。喜欢哪有道理?兰舟眼睛亮得锃耀,那里面的喜意,的无所取偿还的低姿态,都让胡自强深深妒忌起柳亚东。
自己是接受救济的附属,等同累赘,于谁也没不可或缺的价值。
另外还是个恋母的变态。
无助心伤羞愧恐惧,种种叠加,质变为恼怒。
当晚他翻箱倒柜翻出武校的冬袄,往里一摸,果真那张卡片还在。卡片上美女的豪乳皱皱巴巴,勾引的淫词艳句也模糊不清。默读遍号码,拨过去接通,胡自强说话还跟第一次似的紧涩。他板硬起口吻,咽着问说:“李娟吗?”
那头竟记得他。她停了两秒轻诧地笑:“又是你小朋友?富强,不对,自强。”
还是那个定价,一次一百包夜三百,全活儿五十,出堂差要销差旅费,县南县北定价也有异。总之按胡自强说的来,他得付她整四百,野鸡如今也贵。
焦丽茹把钥匙留在水槽边那盆蒜苗里,胡自强开门进屋,还闻得见一股残存的她身上的味道。不知道出于什么鬼祟的心情,他买李娟打这儿打洞。人来得蛮快的,不多时,楼下就听见咯哒咯哒的高跟鞋响。胡自强定定坐床沿,呷着烟,雀跃不来——焦丽茹的走路节奏从来都比这迟缓,从不带一点蹦跳。
旧友见面似的,李娟挺多寒暄。她抱定胡子强就是个古怪的孩子,于是带了颗包容取乐的同情心来,嫖不嫖的,真没细想。结果胡自强不搭理她,把在手里攥成皱皱一卷的毛币塞她,扯起她推进床,喝令道,脱衣服!他闭了灯。
他床笫之间早修成了高手。李娟是曲径通幽,他抵实到尽头。爽倒不至于,好比生鲜市场的摊贩难对鲍参翅肚再起胃口,但吆喝要有。李娟正要琢磨喊他什么,胡自强先开口。他也不像爽,更像赌气,声音也故意低得平阔:“你快喊我。”说着朝前猛钉几下。
李娟吃痛,嗯哼着:“我喊你什么呀?”她又笑:“喊你小朋——啊。”
胡自强不体己地连番朝前顶撞,李娟就不再玩笑了。她业务精干,肉臂环上他脖子,伏低地喊起“哥哥”,而后又改喊“老公”。她眼慧,见他脸部肌肉快速地抖颤,嘴唇蠕动念着个名字,吃得准一个“丽”字,却听不清到底是丽什么。她想,一定是他心上人,这孩子可怜。同情也是片时的,甭管身上的是谁,大富大贵,臭要饭的,干这档事儿的都不配跟嫖客谈同情,驯顺才是应然的。
就快活了依次。屋里安静,连喘息的余韵也没有。李娟仰躺着,看侧边暗黢黢的小厨间。胡自强侧卧着微蜷,姿势像他被嫖了。李娟没忍住笑,胳膊一揽,手顺着他上臂游至额头,一下下轻抚着发际,发丝后仰,定格成风的形状。她还悠悠哼起岳西的童谣调子,真的不怎么好听,旋律却是自由的。
胡自强从抽噎到痛哭,整个背在颤动。
穿戴好下楼,胡自强又回归了温厚木讷的样子。他问李娟要不要送,李娟摇头,说没事,走到下路口叫个蹦蹦。晚上微有点凉风,李娟求美,羊绒衫猪下水似的松垮,露着一侧肩头,胡自强把夹克脱掉给她披了。夹克旧得不成样子,穿前没晒,有股久存的气味。李娟把衣服拢紧,回头给他一个笑,说谢谢你啊小——胡自强。
胡自强搓搓皴红的眼皮,鼻头也肿着,他摇头表示不用客气。
“你是不是失恋了呀?”路上有灯,她高跟鞋尖一抬,像把落下的灯光又给踢回去。
“啊?”胡自强都不敢管它叫什么恋。
她细眉一扬,低头翻找尖A的皮革小包,“肯定就是,唉。”
胡自强接过她递来的一张面纸,潦草擦了擦。
“你和我老家谈过的一个朋友像,闷屁不放。”她把夹克袖子在胸前打结,唇与鼻间夹着一绺头发,“到我那年坐火车离家,我都不知道他喜欢我。你张过口吗?”
柴油蹦蹦远远来了一辆。她上下挥手,喊句“哎走不走”。
她扭头说:“下次,”
胡自强口吻懊恼,怏怏打断她:“没下次了。”
她摆手,“那算了。”
临她小跑朝前要坐进蹦蹦了,胡自强又喊住她:“李娟!”
其实在不值钱的胡自强的心里,“李娟”这人的价值,几乎和“焦丽茹”一样珍贵。
“还有事?”开蹦蹦的老头是张斧凿刀刻的风霜脸,看着犟,不肯久等。
“下次有人再叫你出......出台,你别出。”胡自强慢吞吞说,“坏人多。”
李娟朝车内膛里一钻,夹克丢给他,笑说:“那我喝西北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