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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78)

作者:Ashitaka 时间:2019-05-06 20:32:14 标签:轻松 HE

  “凑近点。”柳亚东替他点烟,看他一额汗珠,唇也粘粉似的泛着霜白。
  “你守哪号包厢?”柳亚东问他。
  胡自强裤子口袋鼓囊囊,不知道揣了个什么。他低头看两膝间的头颅的黑影,不答应。
  “哎。”柳亚东踩他鞋尖儿。
  胡自强回神,目光飘忽转了圈,才落他身上,“啊?”
  “问你晚上在哪个包厢,琢磨什么呢?”又踩他一下。
  胡自强喉结一滚,“哦,小厅,走廊......最靠南那个。你呢?”低头擦鞋,焦丽茹给他的那双。靠南包厢的席桌坐的是付文强场子里的杂鱼,按说没什么消息可窃。
  “你记得少出声。”柳亚东嘱咐,“我晚上不露脸,他们认得我。”
  “好,我知道。”
  烟灰掉腿上,柳亚东越拍裤子越脏,“胡孙儿。”
  “哎。”
  我要点背,折了,你记得去跟邵锦泉兑现承诺,他答应我放你俩走的,你记住,往南走,深圳珠海福州什么的都行,船儿喜欢南方。你可别再傻不愣登的,放精明点,有他妈多远走多远。兰舟要寻死觅活你给我拦住了,同生共死是什么屁话?才十八呢,至少得活到三十岁,凡能喘气,日子肯定得继续过。你和他要能继续读书当然最好,但是前提是有口饭吃。你也把该忘的忘光吧,没人告诉你吧?我不怕你哭,我跟你说,丽茹姐查出来乳腺癌,恶性的有扩散,不久要去大省放疗,爱什么的我相信,但结果你应该早就知道,你就,当场春梦吧。你那个电话卡后头别丢,号码写给我,我要凉了就算了,我要蹲班房的话,出来说不定还联系你,去找你和船儿。如果我不找那就算了,咱们也就都桥归桥,路归路。没谁离了我一定不能活,你肯定是,船儿难点,你帮他。
  侠义的话要说太多,字句密度过大也太踊跃,出口就堵了,憋成一句:“对不住你。”
  为我那时想舍弃你。
  胡自强瞥他,逾刻怔愣说:“啊?”为什么?
  “啊什么啊。”柳亚东搓脸,叹气:“你听到就行了。”
  “行。”胡自强抿嘴,低头点点。
  “对了,你彝族名字,怎么念来着?我还从来没问过你呢。”
  胡自强只来得及发一个滑稽的音节。凌仔推门,探头说:“哎。”目光又速冻了。
  柳亚东把烟屁股按熄在窗上,烙了纱网一个焦黑的窟窿,“开工。”
  周永德的食肆不招摇,低调庸常即是稳定。全部厕间暂停服务,徒留二楼回廊旮旯里的一间供人解决三急。厕间里培着一盆巨型铁树,不知道能不能开花。对讲倏然次啦啦,响起凌仔模糊抖颤的一句“去了”。柳亚东吸气慢吐,懊悔没之前灌一斤烧白下肚,酒壮怂人胆,这话没错。初冬时分星子晦暗,月相对也昏淡,是奇情诡案事发的不错背景,柳亚东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被撰写进地摊文学。
  刮来轻短的穿堂风,回廊响起步伐、人声。步伐飘忽,人声细听净是谩骂,内容大约是:臭狗逼四眼仔,不长脑子,新西服,培罗蒙,人要揍,钱要赔。毛二忽高忽矮,趔进厕间水斗旁,整个头颅腾着烈酒催熟的晕红。
  龙头开至最大,水声刺啦。柳亚东一时不知祈神还是求佛,他不土不洋地在胸前划了十字,无愿可许,就默念了一句“船儿”。槽牙紧锁,咽唾沫。奔上前。
  毛二是舔着刀尖儿滚过来的,警觉到神经质,他抬头,一眼瞅准镜中人,阒然耸眉怒目,肘关下意识节猛击向后。柳亚东捏针的左手伸出不及,他绷弦过紧只攻不守,以致于被狠厉砸中小腹。不知道哪截肠子应激挛缩纡盘,痛得柳亚东倏然就发慌了,他颈子一侧的血管片霎间崩裂似的胀痛。毛二一眼认出他,一切恍然大悟。他转身朝前蹬脚,吼说,我操/你妈!继而上前与他厮打。他的失腿之恨与霎时的惊惧转化为巨大力量。两个都冲要命去的,拳脚到肉无章法可言,可用的肢体、器官全然派上用场,怒吼与痛吟此消彼长。体重的要因,柳亚东屈居下风,被掐着脖子按住,用一只大理石材质的皂盒猛击额头。痛是另说,左眼视界则渐次在砰声中变得血红,魂灵晃动,猛然有个飘忽向上的趋势。
  柳亚东杀他的意愿当下是真切的。管身握进掌心,只露一寸短的针尖,他挥臂搠下。事实证明他是点是背,针尖受力折断,抵推尾端,药液洇进他泼了酒的西装肩头。
  击打的力道更狠,血汨汨淌到地板蓄出一滩殷红的积洼。出于本能,柳亚东在狼藉中开始懦弱耻辱地哭泣、求饶。
  后续凌仔怎么捏着果皮刀咆哮着冲撞进厕间攮毛二脊背的,柳亚东神志不清明,晕开的画似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听一声哀嚎追随一声嗞呲,四五组过后,毛二扑跌下来,滚倒向一旁呼喊。直到恼羞成怒将针管整个刺进毛二左眼前,柳亚东都仍还可以被世界谅解。也是同一时刻,廊外有凄厉尖叫,与不止一声的脆亮枪鸣。


第44章
  那次傍晚的云层积得厚重,凶厉残阳像被阻拦,气势全失,从而温吞吞地服了软。但云与阳是唱双簧,本质上又是同声共气的,一如邵锦泉用平和地口吻说:“不管你成不成功,你现在所要求的,我都会帮你做到。”好像他很惋惜,好像他给你留了退路。
  柳亚东细想了很久。他率先问:“我的命能值多少钱?”
  邵锦泉食指在茶壶嘴上打圈,笑说:“没有这么算的。”
  “你别骗我了。”我在你眼里无非是上称待沽的生猪肉,说好听点是更香的野猪肉。
  “那你觉得呢?”
  就是这样,这种人永远故弄玄虚、本末倒置、似是而非、语焉不详,玩儿不过。
  柳亚东叹气。过会儿他问:“是不是你第一次在龙虎看见我,就是为了今天。”
  邵锦泉诚恳道:“倒没有。”
  这么告诉你,真真假假就另当别论。
  柳亚东思忖两秒,说:“首先,也是根本,就是他两个不能有事。”
  “谁跟谁?”
  “船儿!”脱口而出,“就是兰舟。”再追加:“跟胡自强。”
  “当然可以。”
  “你给的月薪跟追水的分红,还有我这根指头的几万块,我留给他两个以后吃饭。”
  “你的就随你处置。”
  “能不能让他两个继续上学?”
  “你说回武校?”
  “不是。”柳亚东笑,解释说:“我说普高,普通高中,那种上课考试有自习的那种学校。”
  “他两个底子都不干净了,又不是汉族人,很容易受排挤。”
  “干净,都干净。”柳亚东眼微微睁大,和他争辩。
  “你说了不算。”邵锦泉点破他,笑说:“你啊,千万别觉得学校是多么雪白无暇的地方。”
  “就不能进?”
  “能,不是不能。只要你要想,这点要求也不费事。”
  “我想。”
  “还有吗?可以继续说。”
  “我想想。”柳亚东昂头望着天花,“还想......让你帮我问问,缪骞。”
  邵锦泉眉倏然一高一低,玩味道:“他?问他什么?”
  “问他何其芳是谁,能不能联系上,问她有没有跟家里人来素水劳动改造过,问她认不认识柳大山和季美玉。”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企图让柳亚东死心,邵锦泉勤于行动,也没问为什么就拨了办公室的座机。那头通了,他面目如毛毫润水般快速柔和下来,口吻升温,真真正正地关怀道,嗯?吃晚饭了么?是我。知道他是什么人,这场面就荒唐又恶心。柳亚东忍着不细看,想说自己面对船儿时,是否也是这样一张矫揉造作且不自知的面孔?高度提纯的一番兄弟间的寒暄,他俩关系质变途经的那次插曲,不知何时就都共同被选择遗忘了。邵锦泉说明致电目的,沉默了几秒笑说好,等你回电。他搁下听筒,洗茶,倒茶,喝茶,说,一听是你的事屁颠颠就去问了,说巧了,那人正好在隔壁楼上课。
  其实知道能又怎样呢?从脱胎成人起,“母亲”从里至外已是无意义的留白,硬说要提炼出种情绪出来,应然是怨恨。但慌张与期许是生理性的,依然不可遏制地迸涌。柳亚东目眺窗外,看黄昏一迳深蓝下去,时间逾远的步伐似乎过重了,在鼓膜上走出了咚咚的声响。座机铃嘀嘀作响,夸张还是比喻性,总之那感觉无法用语言阐释。邵锦泉接通,嗯嗯好好,知道了,你记得吃饭,天冷别着凉。不出一分钟,就又挂了。
  判决如下:她说不认识,没来过,还问素水是在哪里。
  兰舟终于成为他唯一的光与牵挂,沉重又轻松,心伤又狂喜。
  柳亚东最后问:“我要今晚逃呢?”
  “你可以试试。”邵锦泉回答他,“旧强去深圳有什么打算,我其实都清楚。”
  接到报案快子夜了,马元正审一个十六中的高一男孩儿。没犯大事,单就想弄包烟抽,苦于兜里没钱,和同学商量着拿上家里的菜刀去劫了家小卖铺。时运不济,铺子老板平素跟着电视练泰拳,一记十成力道的佛山窝心脚,把其中一个整得要急救。伤了的先送医,另个就铐来队里审。马元瞪个虎眼猛拍桌,烟灰蹦了一案面,他吼说,操,他妈的,小小年纪知道自己干得什么事吗?男孩儿染了头黄毛,他撇开脸说,嗐!我不是没抢成么。马元恨不能一枪座子杵他嘴里。男孩儿不知“法”字如何写,转瞬又伸颈眯眼地讨好说,警察叔叔,烟分我一根呗?分你妈。马元顺手就把烟灰缸掷出去了。马元瞬息间恍惚。手头案子总这么不大不小,磨耗他耐性,磨耗他对人的信心。
  实习警凿门进审讯室,喊:“马队出警!周永德酒楼刚出人命了,死了两个伤了一个,付老板的没了。”
  “姓付的!”马元豁然起立,“怎么回事儿?!”
  “枪杀,嫌犯也死了,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猜是替死鬼。”
  “走!走走走!”
  这年冬不期的初雪,当晚降临素水。
  老唐这阵忧闷得很。一是他女儿上月结婚,前妻根本没通知他,他也不恼不怨,托人弄了套小十万的红木家具运去女儿魏岗的新房。隔天,家具原封不动不运回饮茶亭路。安装工人直噘嘴,叼着烟叫苦不迭说,那户一听是您姓唐的送来的,门都不让我们几个进啊,就差拿开水泼我们啦!我们也没招啊叔。老唐沉默,按市价付了安装费,家具糟践了,只能拖去了邵锦泉的库房积灰。
  二是这头,周永德倒戈金鼎,一时间烦事铺天。毛二买凶害了涂文命,按规矩,邵锦泉也做掉他,于是选择祭掉柳亚东跟凌仔。老唐先是吃惊惋惜,后来惋惜又淡去:凌仔柔懦表过不说,柳亚东的骁勇刚强从来都是为别人的,利用他只能掐七寸,倘若没有他的依托处,他永远不会忠诚,不会卖命,不会沉沦,而更倾于自毁。涂文最先明白这个道理,出于体恤的私心,想帮衬他远离是非做个普通人,未遂;邵锦泉同样明白,只是他心硬、心狠,从不救人,只善于毁人。胡自强是老唐更没预料到的意外。倘若让柳亚东去杀毛二是硬碰硬,五分全身而退的胜算,不成也无伤大雅;让胡自强去杀付文强则是险棋,无异于飞蛾扑火,成不成都是自取灭亡。结果倒说不上好赖,付文强被爆了脑袋,心腹挡第二枪搭进去左肾,胡自强没能打包房理抽身,颈子挨了三人七刀,血生生淌光;毛二是不锈钢的命,愣没死,生被柳亚东搠瞎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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